第百四九折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曾功亮搔搔青髭刮人的腮帮骨,俯视萧谏纸的眸里晶亮亮的,说是夷然无惧,
更像在打量什么异物。「我本想说你变了,后来想想,才觉问题恰恰在你没变,
萧用臣。你花了多少年,才终于能面对鲲鹏学府的惨剧?仲夫子舍身殉道,你已
释怀了么?」
萧谏纸冷冷迎视。
「顾左右而言他,是心虚的表现。」
「你也太急躁了,萧用臣。」曾功亮怡然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我没
看着学府付之一炬,但仲夫子死在我眼前……那段迄今仍影响我,所以我把四极
明府变成了这样。
「我们从氏徒起就拿高饷,多到让你一辈子不用回家,也毋须担忧父母家人
的生活。我当上大工正后说服所有司空,将数字往上再涨一倍,府里所有器材、
工具都用最好的;只消说得出名堂,不管什么试验我一律批准,一切的花费,拿
份详实的结案报告来没有不能核销的。」
他一瞥左右,压低声音道:「我还设立了一份」磨枪奋进奖助基金「,凡匠
人三级以上,每年三节皆可申请,由府中负责安排越浦风月场中最美、最骚、最
厉害的红牌,让大伙好生抒发精力!破童子身的我们还发红包。自我上任之后,
本府童身的比例屡创新低,被仙人跳、什么回乡相亲骗走身家的案例已连续七年
维持在零,不连续的话都超过十二年了,这才叫德政!
「这儿根本没人想成亲。工作时专心工作,玩的时候尽兴玩,晚年的生计不
用愁。所有想做的事我们鼓励你做到尽、做到透,做到再没有遗憾,就算失败也
心甘情愿为止!这是匠艺的天堂,唯一不容许的就是」不可能「三字——」
萧谏纸不耐挥手,曾功亮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瞠目无言。
「……我把这儿,变成了我理想中的鲲鹏学府的模样。若非如此,我的人生
无法继续,我将一直被困在恚怒、懊悔、无力,以及愤世嫉俗中,无论做着多么
杰出的事,不过是对这去他妈该死的人世间发泄怒气罢了,就像你一样。」
「你老了,曾功亮。」半晌,老台丞才微露一丝冷笑,淡然道:「开始无法
克制地想教训人,以突显自己超然的高度。是覆笥山的雾凉坏了你的脑子,竟害
你以为此间如凌云顶一般高么?」
曾功亮哈哈大笑。
「教训」千里仗剑「萧谏纸?我哪敢啊,」数圣「逄宫也不敢。只是你这人、
你做的每件事,都不停散发怒气;若非如此,你要能比现在更伟大。」敲了敲轮
椅如墨斗般的乌漆覆壳,耸肩笑道:「就说这个。」
萧谏纸外出时所乘轮椅,是由他亲自设计,特聘巧匠打造而成。与日常起居
的竹制轮椅不同,这乘乌漆轮椅更是像一辆小车,除两侧大轮外,前后均设有单
足小轮,动静十分平稳。
他坐入轮椅时,下身乃隐于墨斗状的车身内,自是为了遮掩瘫痪后,日渐萎
缩的双腿肌肉,以免对外人显露出尴尬的「肢残」之相——以老台丞一贯的高傲,
这是他决计不能忍受的。
「你还没取笑够?」萧谏纸冷哼。
「我是指」八表游龙剑「。」
曾功亮收起嘻笑的神气,正色道:「仲夫子交代过,这套武学是明宗的代表,
过犹不及、心重于艺,让你练到」时御六龙「的境界就要罢手,否则再练将下去,
不免孤龙歧出,经脉逆行,重则暴毙,至轻也要你个半身不遂,两腿俱废——若
仲夫子今日在此,看他抽不抽你耳刮子!」
「八表游龙剑」从来就是一套充满缺陷的强大武学。要发挥其威能,需要绝
大的心性修持,只有智性立于人世之巅的至上明宗,才能完美驾驭;招式的不完
美,正是为了要寻找完美的人,与之匹配。
也因此,萧谏纸婉拒了异人增益修补「八表游龙剑」的好意,他需要这个关
隘来提醒自己,要成为更完美的人,方不负仲夫子临死之前,将学府明宗的道统
传给了他。
而那一夜曾功亮也在。他没捱过仲夫子之死,更无法眼看着钟爱的鲲鹏学府
继续沈沦隳坏,天未大亮他便离开了生沫港,从此与萧谏纸分道扬镳,独个儿踏
上了寻道的旅途。
当他一见老同学的模样,便知萧谏纸最终还是违逆了仲骧玉的殷嘱,强练八
表游龙剑至「孤龙歧生」之境,下身经脉堵塞,乃至瘫痈;嬉笑怒骂之下,藏的
其实是疾首痛心。
萧谏纸却比他看得淡。「瘫就瘫了,毋须再言。你说的话我并不同意,我这
人一向都往后瞧,不拘泥于前尘旧事——」
「我以前也不承认自己是胖子啊!」曾功亮坏坏一笑,眸中掠过一抹光。
「你喜欢往后瞧,就该亲眼看看我的工作室。那儿的工艺水准,领先此世最少五
十年以上。」
曾功亮并未夸大其词。长廊的尽头,过了一片精致的人工湖泊与跨湖飞桥后,
两人来到一座独立的四合大院,光是四周布置的遁甲奇阵就超过六座以上,萧谏
纸注意到连飞鸟不由自主地都让过这片小小的天空,仿佛硬生生从牠们眼底被移
了开去。
「数圣」逄宫专用的工作间里,放置着各式各样只能说是「光怪陆离」的奇
妙器械,有跟萧谏纸膝上的「木鸢」外型相若、体积却大上十数倍的巨型木鸟,
据曾功亮说它已成功试飞过几次,能出数里之遥,下一步除了增加续航力,也考
虑要进行载人的试验。
会自行迈步、遇墙转弯的木制走兽,于此间是毫不稀奇,奇的是一具半人高
的木制童子像,它不但能执壶沏茶,还会端过来分送二人,丝毫无错,饶是萧谏
纸见多识广,亦想不通如何能够。
工作室最里面的枱子上,放置着一头灰粉色的奇异动物——之所以一眼就能
看出是死去的动物,而非曾功亮巧手所制,是因为尸体上已经传出淡淡的异味,
非是筋肉腐坏的恶臭,而是经过精细的防腐工序,混合了药气香料与肉身衰败的
独特气味。
——死气。
萧谏纸心想,辨出兽尸乃一头剔了毛的獐子。獐身未与枱面相接的右半边前
后腿上,插着粗细、大小皆不尽相同的金针,有的径逾四分,已不能说是「针」
了,说是金锥还差不多;针与针之间,连着形形色色的铁片丝线之类,像是极其
复杂的皮影戏偶。
「我研究这个十年了,是我最喜欢的项目。」
曾功亮说这话时,双目烁亮前所未见,甚至忍不住搓起手来,兴奋溢于言表。
「我管它叫」还神甲「——别被骗了,这与歧黄无关,我不同阎王抢生意,
只捡祂不要的玩。」取一水精棒与小块毛皮摩擦,往獐上某根金针一触,那死獐
右边的前后脚突然动起来,且非是痉挛似的一搐便罢,而是奔跑一般两足交错,
宛若苏生!
这画面简直怪异之至:獐子左半身动也不动,右半却迳于枱上「奔跑」,牵
动颈尾肌肉,分明死去多时、靠香料维持不腐的獐尸踢腿摆头,直到曾功亮收手,
才「砰!」倒落不动,激烈伸缩拉扯后的肌肉发出淡淡衰腐气,十分难闻。
「这是我从」金针度气「上得到的灵感。」曾功亮不以为意,可能早已习惯
这种气味,兴奋地解释。「以导气的材质为媒——就是这些金针——于体外另行
构筑一副经脉的代用品……喏,就是这些连接的铜铁延索,导入内气,就能使肢
体动起来。
「理论上来说,透过适当的延索框架,我能让这头獐子使套完整的」游龙步
「
给你看,牠生前甚至不用学过。「与身为明宗的萧谏纸不同,曾功亮并未得
授完整的」八表游龙剑「,仲骧玉仲夫子只教了他游龙剑的身法,以为逃命避险
之用。
萧谏纸不禁陷入沈思。此法若可行,刀尸的炮制就不用像现在这么麻烦了,
任何人只消安上合于刀尸之用的一组、乃至若干「还神甲」,便能发挥妖刀之能
……至此,澎湃如潮的思绪与先前的质疑,终于又合到了一处。
——曾功亮为何研制「还神甲」?何人授意他做研究?
这奇械与妖刀刀尸之间如此相契,难道只是巧合而已?
旧日的友朋似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沈溺于怀缅之间,一时难以自拔。
「我一直在想,若那晚之前,我便做出了这样的东西,仲夫子是不是就不会
死了?」曾功亮惨然一笑,抚着工作枱低声喃喃道:「就算他为救我们一命,强
鼓内力使出超越」时御六龙「的一剑,以致半身瘫痪,」还神甲「也能再给他一
搏之力,起码能使」游龙步「逃命……才这么想着,回神已研究二十几年啦。」
说着霍然抬头,露出爽朗的笑容,正色道:「若我们终不能挣脱回忆,不能不受
那些痛苦经历影响,至少要将它用于有益之处。你可以继续责怪自己四十年,但
那只是为难自己罢了,仲骧玉不会因此活转过来,你我也不能再有一回青春年少。
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你也该试试。」
萧谏纸望着昔日同窗的眼眸,里头清澈得不带一丝阴霾,容不下诡计滋生,
甚至比他当年在那个执拗孤僻、好发议论的肥胖少年眼中所见,还要洞彻得多。
岁月会毁坏一些东西,也可能使之磨砺发光。也许曾功亮是后者。
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能再见到你,今儿就不算白来啦。我相信九转莲
台之崩毁,非是你所为。然覆笥山奇门阵图如此严密,外人绝难出入,除非……
此间有内贼?」
曾功亮又笑起来。
「你看看你,又来了。太聪明又太愤怒,以致往往忽略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没有人可以从覆笥山带走蓝图,不代表没有人能来四极明府看。你今儿问我难陀
寺的事,我不就说了么?要是你要求看一看蓝图,虽于规定不合,但我他妈怎么
说也是大工正,便给你看了,谁又敢说什么?」
萧谏纸眸光一凛。
「有人来看过九转莲台的蓝图么?」
「有。」曾功亮装出一张苦瓜脸。「还不能不给看,这才麻烦。他跟我师傅
那一辈的有交情,讲辈份、讲情份都无法拒绝;况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强要看我
也不能说不,你知道……上头的人嘛!很麻烦的。」
「数圣」逄宫贵为诸圣之一,沧海儒宗内,只三槐六艺儒门之主的地位高过
了九通圣。然此三者绝迹江湖多年,思来想去,也只一人符合「上头的人」一说。
萧谏纸又恢复了从容宁定,低垂眼帘,淡淡一笑。
「你跟萧破败、南宫损,怎么说也是平辈罢?」
「平辈?我呸他们两条街!」
曾功亮一直都笑笑咧咧的,难得见他发火。「我们搞原创的,最看不起的就
是抄袭!萧破败抄鲲鹏学府,南宫损抄《秋水名鉴》,忒有本事不会自己搞一个
来瞧瞧么?你妈让你抄!败类!」
「你这样就太愤怒了。」萧谏纸安慰他。「幸好不是太聪明。」
「信不信我呸你一脸?」这会儿曾功亮倒是笑眯眯的。
「说来说去,便只剩下一个人了。」萧谏纸忍着笑意,不经意地说:「莫非
是儒门九通圣之首,人称」隐圣「的」地隐「殷横野?」
「正是。」曾功亮点点头。「你说他干嘛要搞垮九转莲台呢?吃饱了撑着?」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萧谏纸淡然抬眸:「不若,我去见见他罢?」
◇◇◇
石窟内无有计时用的晷仪等器具——至少耿照手边没有——他估不准子时到
底是什么时候,唯恐错过与苏合薰之约,用过晚膳后藉口身疲,躲回房间,拉长
耳朵留心广间里的动静;待黄缨次第掩熄灯烛、姥姥也回房安歇,才悄悄溜下了
石阶,钻过长长的甬道,返回后进的浴房里等候。
偌大的石造浴房内静谧无声,接通温冷泉的水喉不知有着什么奇妙构造,稍
用力些便能旋开扭紧,连黄缨那样身娇力弱的少女也能轻易操作,居然还不漏水,
如非不欲揽上「毁人祖产」的罪名,每回洗浴耿照都想拆开研究一番,长长见识。
(七叔若见这般妙构,不知有多欢喜!)
说也奇怪,在不见日升月落、时间流逝仿佛失去意义的地底,反而经常想起
谷外的人。七叔、木鸡叔叔,横疏影、霁儿,寄居流影城的父亲姊姊……还有目
睹莲台塌陷、不知自己仍活在世上的宝宝锦儿。他们都还好吗?是不是伤心欲绝?
虽然不是真的,但对她们来说,「耿照」这人已不在世上了,她们有没有好好地
继续过日子,是否仍能开心欢笑?
想到这些,令他无法自抑地焦躁起来。
然而此刻什么也不能做。若欲与重要的亲人爱侣重逢,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
需要他集中心神,戮力以专。
为应付不知伊于胡底的漫长等待,也为把杂臆驱出脑海,耿照挑了个壁夹坚
实的角落盘膝坐下,凝神坠入虚空之境,提运碧火功搬运周天,心无旁骛地练起
内功来。
自得授碧火功以来,耿照无一日将功课撇下,身兼「入虚静」与「思见身中」
两门奇术,使他得以不受时空之限,在心识内尽情练功,而耿照也不负这些
奇遇,将一个「勤」字做到极处,方于短期内突飞猛进。
换成是别人,纵有碧火功、化骊珠加身,缺乏这份日日勤勉、宽紧不辍的死
工夫,断无法在数月间精进如斯,在莲觉寺遭遇李寒阳时,便无足以重铸剑脉的
扎实根底;在邵咸尊的「道器离合剑」之前,也决计不能熟练地耙梳招式,去芜
存菁。
「奇遇」之所以成就非凡,令他百尺竿头,盖因耿照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
当异变猝然降临时,方能突破逆境,转危为安,实非幸致。
他在虚空完成周天搬运,练得几路「薜荔鬼手」热身,一动念间场景变换,
又回到朱城山后的长生园,木鸡叔叔瘫在檐下的竹制胡床里,怔怔望着蔓草丛生
的庭院。耿照同他闲聊几句——当然木鸡叔叔从没应答过——便擎起木桩上的柴
刀,玩起削柴如筷的游戏来。
差不多劈完千刀,过往到了这儿,即于虚境里幻出老胡的身影,两人对拆几
轮「无双快斩」,再叫出岳宸风,重现鬼子镇的搏命死斗。三乘论法之后,他明
白高手对战不只是比内外功,亦注重精神境界、心性修持,那怕只稍逊一筹,便
是生与死的差别,对手又换成李寒阳,以期能够重现贯穿鼎天钧剑的会心一击。
而现在,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落羽天式」。
在虚境中练功与现实并无不同,现实里无法做到的,于虚境一般的办不到。
耿照数百次的练习,莫不止于提气上跃、直至巅顶的一霎,随着时间流逝,适才
周天搬运而生的内力,又渐渐被体内的深渊所吞噬,到后来,连跃起都颇有些吃
力,一身功力复归于无,成了丹田空空如也的普通人。
深渊「吃」掉碧火功的内力之后,便由化骊珠接上供应,若非骊珠奇力源源
不绝,照这般吸法,耿照早已枯竭而亡。按他所想:这无底深渊既因「落羽天式」
而开,或能以同样的方式闭起,如今看来,兴许是一厢情愿了。
但有件事,耿照始终无法释怀。
——被「吞噬」的内力与骊珠奇力,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信手一劈,无论用的是内功或蛮劲,力量就是力量,这
一记定然留下痕迹,要拮抗还须多费气力,或赖巧劲腾挪,才能化于无形。
以耿照被吞噬的内力,指不定都能再造出另一名耿照来了,更遑论源源而出
的骊珠奇力……这些力量不能凭空消失,耿照能清楚感觉它们自体内飞快逸去,
却无法解释去了哪里。若能解开这个谜,距揭露「残拳」之真貌,便仅一步之遥。
耿照「笃!」一刀劈在树墩上,余震隐隐,自刀柄反馈而回,无论手感劲道,
皆来自深层意识的精细模拟,真实一如先前无数次落刀墩上;就连拔起刀来,留
在墩上的刀痕、透出斫裂处的鲜烈木气等,俱与现实一模一样。
他心头一凛,旋腕舞了个刀花,蓦地反手一掠刀头斜出,乌沉沉的柴刀于极
小的范围内突然加速,直欲剖开空气,竟自锋缘逼出一抹锐光,灿亮如灼,正是
《霞照刀法》中的一式「分辉照雪崖」。
这刀乍出倏停,位移幅度小得出奇,光芒消失后,才听「飒!」一声低咆,
风压现于三尺外,压着地面青草笔直扫去,七步后方没,竟是一记隔空劲。
耿照望着刀痕尽处,忽然会过意来。
内功并未消失,而是散入天地之后,再无法感觉其存在罢了!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既对,也不对。
作用于有形之物上的内劲蛮力,固会留下相应的痕迹,但隔空掌力便「消失」
了么?自非如此。只是相较于无尽宽广的寰宇六合,便是开山碎石的掌力、
分金削玉的剑劲,也显得微不足道,微小的力量散于宽广的天地间,如倾墨入海,
难以尽污,由是不觉。
太祖遗书上说,「残拳」是从天地间借来力量,耿照本以为是比拟形容,如
今想来,或许太祖只是直白说出自身的武功原理罢了。他在施展「落羽天式」、
力有未逮的刹那间,身体自行启动了某种得自龙皇水精的借力法,得以一气呵成,
破开灰袍客的护身气劲——若遗书上说「向天地借力」为真,那么,「以想像御
之」极有可能也是一句平铺直叙的白描,毋须比附什么道家修真的「神解」,就
是要你将这股力量想像成某种具体的物事,贯通其质,便能驾驭操控,任意使之。
耿照渐渐抓住独孤弋的思考模式。太祖本是个简单已极的人,是所有人把他
想复杂了——残拳该怎么练?一直挨打、往死里打,当冲击超过肉体所能承受,
连结天地外力的「门」就开了。对姥姥他始终据实已告,是闻听之人忽视事实,
无法接受而已。
在龙皇玄鳞的想像里,这股力量是什么?是风,是云,还是星辰日月?能够
破解此一关窍,或许……或许便能掌握这不知名的力量,停止它的疯狂吞噬。
一股玄妙的异样感掠过耿照的心版,他立时从虚境中层层浮起,回到现实。
睁开眼缝,已惯黑暗的视线里多了条窈窕身影,苏合薰一言不发,轻轻转动尖细
巧致的下颔,示意他「跟我来」。
离开石窟的通道远比耿照想像中更短,他们在仅容一人低头的石凿甬道走没
多久,苏合薰便领他钻出地面,冷鑪谷中夜风沁凉,令人心旷神怡,耿照贪婪地
深呼吸几口,精神大振。
此间似是谷地边缘,没见屋宇,举目皆是茂林;若非有着细心整理过的蜿蜒
林径,几与荒郊无异。两人顶着皎洁的月色穿过树林,来到飞檐凌空、雕梁画栋
的章字部分坛。
黑蜘蛛的密道四通八达,自有无声无息穿过地表的法子,但耿照身为外人,
苏合薰肯带他去定字部已是天大的人情,岂有泄漏机密的道理?耿照心中感激不
尽,毫无怨怼,跟着苏合薰贴墙行走,时不时停下脚步匿于影中,以避开各坛的
巡守夜值。
郁小娥虽言行放荡,御下却似乎颇有手腕,定字部未如想像中灯火通明、笙
歌达旦,黑暗中一片静谧,巡逻的频次与动线却较章字部、乃至半琴天宫都要严
密,苏合薰带着他兜转片刻,由一处暗门钻入地底。
「走这儿,才不会被发现。」苏合薰淡道。
以她那流云化雾般的身法、几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奇异气质,就算大摇大摆穿
门过院,料想也未必能惊动夜值,耿照清楚是因为自己内力不济、呼吸浓重,只
怕再深入些个,不免要露出形迹,不禁又是惭愧,又复感激。
此间密道较石窟联外的更宽广,可容两人并行,甬道中十分干燥通风,虽无
灯烛,壁上却有石英矿脉似的晶亮殊质,能反射光线。耿照不由得想起三奇谷瀑
布圆宫的设置,两地似有什么隐而未现的牵连,若非成于一时,便出自相同体系
的能匠之手,方能予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苏合薰忽停下脚步,指了指头顶。
耿照凝神细辨,这才听见一缕如泣如诉、荡人心魄的断续呜咽,发出声音的
人似乎咬着枕被一类,未敢放怀喊叫出来;也可能是被布巾塞住檀口,把哭声和
哀鸣都堵在喉间,难以尽吐。
他心念电转,明白这是什么声音,不由得寒毛直竖,捏紧拳头,指甲差点戳
进掌心里——(红……红儿!)
苏合薰以指抵唇,示意他噤声,随手转开壁上一块圆铸铁片,顿时一缕昏黄
的烛光射入甬道,原来铁片下所覆,却是一枚觇孔。
耿照心急如焚,凑近瞧去,见觇孔中映出一扇镂空花棂,应是拨步床的花围;
两条白生生的美腿伸出床架,脚掌用力压平,不住轻搐着,其中一只还套着罗袜,
另一只却是光裸细腻的赤脚,足趾平敛、跖骨浑圆,说不出的晶莹可爱,细小如
玛瑙般的趾甲上涂着红艳艳的蔻丹,踝上还有一条细小的掐金链子,将原本清纯
可人的小脚衬出一丝淫冶气息,令人想入非非,难以遏抑。
耿照一见美足,都悬到了喉间的一颗心重又落地,一抹额汗涔涔,背衫竟已
湿透。
这双腿虽然胫长趾敛,美不胜收,却非是染红霞所有。染红霞的腿更加修长
健美,肌肉线条结实而滑顺,兼具美丽与力道不说,恐怕身量远非床上的女郎可
比,足趾的形状出入亦大;染红霞五趾收拢,尖如玉笋,呼应她修长的身形,而
女郎的却是浑圆小巧,莹润如珠,透着一股难言的娇柔斯文,直令人想捧在掌里,
细细呵护。
这样温文巧致的小脚儿,与彤艳的蔻丹、耀目的金链并不相称,却加倍地凸
显出肌肤的白皙水嫩。
而大大分开女郎双腿,捧着她柔嫩雪股悍然进出的,则是一名衣衫不整的黑
衣人,解开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敞开,裤衩褪至腿间,隐约露出的一身雪肉竟不逊
于女郎,堪称「清瘦」的身子结实有力。
不住进出女郎腿心的那话儿虽不甚粗,却是又弯又长,每回往前一送,女郎
总不由自主地弓腰抬臀,颤如轻波,发出闷湿黏糯的呜呜哀鸣,仿佛再无法承受。
而黑衣人留在她体外的,还足有三寸来长,通体光滑,毫无难看的瘢痕绉褶,色
如渍缨,沾着晶晶亮亮的淫水,明明尺寸甚是昂藏,炮制得女郎挣扎欲死,不知
为何竟有些秾艳之感,只觉阴柔。
黑衣人自知长度异于常人,仿佛刻意示威似的,刨刮女郎的动作既慢且实,
每一下都徐徐刺入,直抵最深处,不容女郎闪躲逃避。耿照透过觇孔望去,只觉
深入女郎下体的不是什么血肉之躯,而是一柄樱红色的狰狞弯刀,那种穿肠剖腹
的激烈痛楚毋须过人的想像,端看女郎的绷紧呜咽便足以感同身受,不忍卒睹。
「你这么喜欢么?」
黑衣人一边动作,一边抓紧女郎纤细的足踝,令她的奋力挣扎化作徒劳,剧
颤的雪股像是被串上弯镰也似,钩爪似的刀锋仍持续剜入,直至腹肠。「主人的
肉棒大不大,是不是弄得你欲死欲仙?你这头下贱的小母狗!」
也不知是不堪受辱,抑或黑衣人又刺得更深,女郎纤细的楚腰弯如蛇弓,连
呜咽都再发不出,紧绷着剧颤一阵,被镂空花围与帘幔遮去的上半身才颓然摔下,
透出垂死般的浓重吐息。耿照看着她雪白的肌肤上一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可以想像那绝非温濡烘热,而是痛苦已极的冷汗。
(可恶……可恶!)
他涌起一股进房救人的冲动,还未贸然行事,另一股异样蓦地袭上心头。
他认得这个声音。那宛若耳畔呢喃、催人欲眠似的动听嗓音,还有那轻佻可
憎的语气……狭隘的觇孔视界之内,黑衣人一抹颈颔间的溢汗,松了松交襟衣领;
他的燠热并非全无理由,戴着一张闷湿的糊纸面具与女子交媾,本就不是轻松活
儿。
——鬼先生!
耿照的心一霎沉落,然而那股难言的异样仍旧盘绕不去,似提醒着他蹊跷不
仅于此。他与鬼先生两度会面,对鬼先生的喉音语气甚是熟悉,但近距离听他说
话,这还是头一遭,心版上似有什么浮光掠影隐隐祟动,「鬼先生」这个答案并
不能满足那异样的熟悉感……不仅如此,还不只是这样……这个声音……这声音
……我在哪里听过……
耿照闭上眼睛,刹那间沈入心识的最底层。在那里,所有经历过的感官印象
如一帧帧图画般,被妥善分类保存,只消打开正确的屉柜,便能原原本本取出,
于虚境中重历。
那种温柔的、抚慰人心似的呢喃语气,去除轻佻与冷酷之后——耿照倏地睁
眼,额际青筋暴凸,心头「轰」的一声巨响,才又陷入一片死寂。
他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了。除了「鬼先生」这个身份,他还在阿兰山听过这人
说话。难怪这般耳熟。
——原来是你,琉璃佛子!
虽未表现出来,但苏合薰的骇异,怕不在身畔少年之下。
她从未见过这名黑衣人。按理说,只要苏合薰没见过的,决计不能出现在定
字部。没有她负责领路,连郁小娥都无法自由进出,怎么可能有一个素昧平生的
臭男子,能将冷鑪谷当作自家内院,任意侵门踏户,在天罗香的地盘上狎戏天罗
香的门人?
她试图辨出床上女子身份,然而女郎若非死死颤抖绝不出声,便是发出扭曲
苦闷的哀鸣,看不见头脸相貌,光凭赤裸的下身实是毫无头绪。
姥姥说得没错,八部教使中确有叛徒。苏合薰并未为黑衣人领路,等于间接
洗刷了郁小娥的嫌疑——无论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决计不能是郁小娥提供的协助。
还有另七名织罗代使,可以利用她们手里的领路使者达成此一目的。
床上的女郎肯定是重要的线索之一,若此姝非是郁小娥用来「款待」黑衣人
的礼物,必与放他入谷的叛徒脱不了干系;跟踪她,便能循线逮着那个不忠于姥
姥的代使!
「郁小娥不是我要找的人。」最初,她将郁小娥的所作所为回报姥姥时,姥
姥如是说。「她的一举一动看似背离教门,然而,只消稍稍刺激她一下,即能为
教门所用。有野心的人看的是利益,背叛天罗香于她毫无益处。」
苏合薰垂手静听。她并非总是赞同姥姥,只是没有反驳的习惯。
姥姥定定望着她。「我要找的,是一个极蠢笨的人。此人目光短浅,却自以
为聪明;胸无定见,却渴望受人瞩目;不思进取,却妄想依靠强援,浑不知在外
敌眼中,自己不过是块腴肉罢了。
「你再继续观察郁小娥,看看她是不是这样,同时别忘了留心其他人。咱们
趁这个机会,把这根腐肉里的毒刺一举拔出,永绝后患!」
苏合薰从杂臆中回神,听耿照喃喃道:「是他……居然是他!我怎么到现在
才发现?糟糕……栖凤馆!」见他起身欲动,伸手拦住,低声道:「你做什么?」
耿照心念一动,指着觇孔:「苏姑娘,你有没办法,将此人留在谷中?」
苏合薰摇了摇头。
「不是我带他来的。」
耿照心思飞快,早已想过这个可能,顿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八部中,除掌
管定字部的郁小娥外,至少还有一名代使私通外敌,而且不同于郁小娥把绿林好
汉带进谷里当貂猪使用,此人引入的是鬼先生这般级数的阴谋家,稍有不慎,天
罗香便是全谷覆灭的下场。
既有其他的入谷门道,寄望苏合薰以领路使者之能,困鬼先生于禁道中,未
免不切实际。以鬼先生之智,若无十足的把握,决计不会孤身犯险,闯进冷鑪谷
这样的死地来。看来他对掌握另一名叛徒甚有信心,不但能全身而退,于谷内现
状亦有充分了解,深知此际正是天罗香最脆弱的时候。
「我去引开那人。」耿照想了想,沉声道:「你把握时间,将那名姑娘救出。
这儿的地形通道你熟,能越快带得人走,我越不容易被他缠上。「
「不行。」苏合薰料不到他身无内力,竟还想逞这个英雄,咬牙道:「我须
同姥姥交代。」耿照并不生气,只是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就这么望穿了她,
直至眸底心内。「苏姑娘,这事你比谁都看不过眼,是不是?你我早一刻伸出援
手,那位姑娘也少受些委屈。」
苏合薰动也不动。
「你的染姑娘呢?」
耿照浑身一震,却未停步,迳往甬道出口行去。「救完这位,我们就去救她。
红儿……染姑娘若知我没有这样做,她会恼我一辈子的。「
「要没带上你,我现在就去救。」苏合薰淡道:「你要记住,坏事只须热血
一冲,要把事情办好,却得耗费偌大心神。你要乱来,我便带你回石窟去。」
耿照正欲辩驳,忽听叩叩几声,从觇孔中传来。两人交换眼色,心念一同,
齐齐凑近,见鬼先生也已到了紧要处,低吼一声,从女郎股间拔出怒龙,那弯翘
滑润的樱红肉柱长逾七寸,相较于惊人的长度,杵径稍嫌细了些,却丝毫不影响
视觉上的震撼。
只见那沾满薄浆的弯翘红镰跳动几下,喷出大把大把的浓精,一注接一注地
喷在女郎雪白平坦的小腹之上,混着她丰沛的汗汨滑下起伏有致的胴体,状极淫
靡,令人眼酣耳热。
房外再度响起叩门声,鬼先生哈哈一笑,「啪!」一掴女郎沾满精秽的雪股,
连声啧啧:「喂,小母狗!人家催得急啦,还不快来把鸡巴舔干净!」拨步床间
一阵窸窣,女郎似起身跪坐,以一条莲红缎面的肚兜掩胸,握着一跳一跳的弯长
玉柱啾啾吸吮,汗湿的长发散出床榻。
可惜鬼先生的物事太过颀长,站在床沿往里头一伸七寸,连女郎的鼻尖都瞧
不见,遑论相貌。她小心吸着含着,黏腻的浆濡声在厢房内回荡着,连叩门之人
都停下了手,鬼先生却不肯安分享受,忽伸手一揪,似抓她脑后浓发,胯下弯镰
向前一顶,但听「呕呕」几声,女郎微露青筋的白皙小手死死揪着他,浑身颤抖,
鬼先生却极享受这般逼人近死的快感,终于肯拔出时,已呛得女郎剧咳不止,几
欲晕厥。
房门「砰」的一声猛被撞开,进门之人身形娇小,步履间却带着一股火气,
正是定字部的当家郁小娥。床上女郎见有人来,抱着衣物从床的另一头翻了开去,
身形没入屏风,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
这座独院厢房本是定字部迎宾之用,房里摆置的金丝楠拨步床极是奢华,镂
空的花围扇架层层叠叠,再加上帘幔掩映,直与小屋无异。那女郎虽一丝不挂,
手脚却甚俐落,藉掩护遁至屏风后,连郁小娥也没能瞧清。
正欲探首,鬼先生却大喇喇坐起,双臂一揽,「唰!」一声降下垂幔,敞开
的两片衣襟散于体侧,还未消软的绯红弯镰冲天昂起,与娇小如女童的郁小娥一
衬,更显狰狞,尽占上风。
「代使好大火气!」他怡然笑道:「要不吃点甜的,宽宽心?这串糖葫芦滋
味不坏,代使品过必不后悔。」
郁小娥心知他有意示威,今日是断然找不出携他入谷之人了,眉眼一挑,烈
目笑道:「您要入谷,怎不通知小娥一声?我好派人去接您。」眸底殊无笑意,
毫无掩饰不忿的意思。鬼先生饶富兴致地乜着她,耸肩笑道:「知道代使日理万
机,未敢打扰,便自来了。怎么,代使不欢迎么?」低头望着箕张的左手五指,
似瞧什么有趣的新鲜玩意儿。
郁小娥玲珑心窍,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你恃以宰制一部的武功,是谁传
授给你的?」想起这厮武功深不可测,此际还不到翻脸时,不敢太过无礼,唰地
换过一副媚人甜笑,眯眼道:「主人说得哪里话来?小娥欢迎都来不及。只是谷
中忒多闲人,却不知哪个与小娥一般,愿受主人驱策,要是不小心误伤了,岂非
自家人难看?主人如信得过小娥,小娥也好与姊姊相认,共效犬马。」
她心思极快,一见鬼先生在此,便知冷鑪谷已非密不透风,如非苏合薰早与
金环谷那厢挂勾,私自带人入谷,即是其他七位代使之中,另有金环谷安插的细
作。
唯今之计,须得尽快弄清这名奸细的身份,否则天罗香失去最大的屏障,与
谁都没有谈判的筹码。
鬼先生哈哈大笑。
「代使这话忒不由衷。我垂涎代使艳色已久,代使若有依乔之意,何不褪了
衣衫,与我共度良宵?到得那时,也才好与她姊妹相称。」屏风后的着衣细响顿
止,随即「咿呀」一声,显是女郎推窗而出,无论想再追赶或窥探,此际亦都不
能了。
郁小娥心中顿足不止,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噗哧掩口:「您真爱说笑。莫说
小娥姿色平庸,又是残花败柳之身,难入主人法眼;便数金环谷中佳丽无数,个
个都是国色天香,怎么也轮不到我呀。小娥于主人,只有一样好处,却是旁人万
万不能及。」
「哦?」
「小娥办事,」她低垂眼帘,福了半幅,周身再无一丝轻佻假媚,正色道:
「主人大可放心。为人下属,这是唯一、也是最紧要的事。」
鬼先生戏耍够了,掩起衣襟,点头道:「你是明白人。一直以来,你能从金
环谷拿到」益功丹「以及四式爪谱,只因我对你的办事能力相当满意,别无其他。
既然如此,你我废话少说,你同十九娘说有急事见我,这回又要什么?」
「本门《玉露截蝉指》。」郁小娥道:「若无全本,缺得一式,可以一枚益
功丹相补。」
「你倒会喊价。」鬼先生淡淡一笑。「拿什么交换?若非有价之物,我可要
生气啦。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委实可恼。」
「小娥岂敢?」郁小娥心头一凛,硬着头皮恭恭敬敬道:「我近日得一女子,
千金难易,或可入得主人法眼。」说了染红霞的身长、体重,胸腰臀的尺码,以
及双腿之长。鬼先生于数字极是精细,闭着眼睛一思量,女子的胴体于脑海中自
然浮现,果是迄今未见之美材,无论健美结实,抑或浮凸诱人处,均不逊正牌的
玉面蟏祖,睁眼笑道:「人在何处?」
「尚未送至。」郁小娥撒了个小谎。「小娥欲与主人约期,便在我定字部禁
道之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主人以为如何?」
鬼先生眉头一挑。「为何不像过去那样,直接送到金环谷来?」
「我听说金环谷近日来了对头,武功厉害,过去送入谷中的女子,已有泰半
被劫。小娥武功低微,恐押送有失,令主人失望;本部禁道内外,小娥有十二万
分把握,纵使主人的对头寻来,也决计抢人不走。」
她这份盘算,在今夜之后自须大打折扣,但只要确定苏合薰不是细作,则定
字部禁道仍是铜墙铁壁,主人便能由他部出入,难不成以他一人之力,能挑了天
罗香不成?郁小娥在金环谷亦有秘密的消息来源,算准他非要这名女子不可,藉
机狠咬一口,便是自此再无合作,也是稳赚不赔。
鬼先生呵呵笑道:「代使,做买卖没有」非要不可「这种事,你开得这般臭
价钱,是成心不想做了,是不是?」
郁小娥不为所动,悠然道:「我只能说她是第二个雪艳青,主人便走遍天下,
再寻不到比她更像的。」
鬼先生眸光一锐,倏然沈默。这条「李代桃僵」的计策,说穿了不值几文,
但以郁小娥涉入之浅,竟一眼看穿,不能不令他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花娘另眼相
看。
他在谷中的另一条内线,并没有如此亮眼的表现,鬼先生决定冒险一回,赌
一赌自己的运气。
「就算是雪艳青本人,也换不到全本的《玉露截蝉指》,更别提西贝货啦。」
他信手从锦幄之下摸出一只金灿灿的物事,递到郁小娥鼻下。「但是这个可
以。代使曾于谷中,见过其他的部分么?」
觇孔之后的耿照悚然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郁小娥已代他将满腹的错愕一股脑儿吐出,惊呼道:「这是……这是门主
的金甲!怎会……怎会在你手中?」
第百五十折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那是片鎏金胫甲,甲侧微凹的曲线滑润如水,教人想起雪艳青那双浑圆结实
的长腿来。
耿照对这套形制殊异的异邦战甲印象深刻,只是不曾留意过细节。若成套披
在女子身上,或可略辨真伪;孤伶伶拿出一只部件,反令人沉吟未决,不敢确定
是否为雪艳青所持。
若然是真,便只两种可能:其一,逃离血河荡当夜,鬼先生始终尾随在两人
之后,是以知晓埋甲的地点。但这解释也产生另一个疑点——无论耿照或雪艳青,
皆是鬼先生亟欲取之的对象,岂容他俩逃离?既取金甲,后又纵虎归山,未免说
不过去。
第二种可能,即是雪艳青伤愈离开栖凤馆,沿河回到埋甲处,取甲后为鬼先
生所执。这么一来,鬼先生能自由出入冷鑪禁道,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天罗香
之主是与禁道黑蜘蛛交换血誓的人,或知出入之法,或有促使黑蜘蛛履约的权力,
连姥姥的一纸手书都能当作通行证,由雪艳青签署的谱牒,效力或还在姥姥之上。
「雪艳青落入鬼先生手里」的假设令他寒毛直竖,寻思之间,见鬼先生持甲
询问郁小娥,胫甲反转过来,内里并无革垫棉衬,光滑一片,莫说是镌刻,连污
渍都没见一块,蓦地省觉:「这甲……是赝品!」
按姥姥所说,雪艳青的金甲内侧刻着虎帅绝学《玄嚣八阵字》,内置的棉革
衬垫除了保护身体、避免摩擦,亦有掩去镌刻之意。鬼先生出示的胫甲虽仿制得
维妙维肖,内侧却无虎帅之刻文,绝非由货真价实的「虚危之矛」所出。
退一万步想,鬼先生要找人冒充雪艳青,自须准备一套几可乱真的金甲,否
则冷鑪谷中众目睽睽,断不能轻易过关。耿照并不知道鬼先生拥有过目不忘的本
领,任何东西只消看过一眼,便能深深印在心识深处,分门别类贮存起来,与他
的虚境异能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连看过的武功都能模仿个六七成,靠印象重新绘
制、打造出雪艳青所披挂的金甲,不过反掌间耳。
却听鬼先生怡然道:「你家门主若于谷内,还有备用的甲衣,拿来与我交换
截蝉指,一块甲片换一招。至于那名女子,我愿意以三招交换,便是现下传了给
你也无妨,当是前订。」
「六招。」郁小娥弯弯的柳眉一挑,笑得又腻又甜:「您先传我三招,连剩
下的三招共六式图谱,咱们届时在禁道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
「代使做买卖的习惯,我实不喜。」鬼先生哼笑。「不考虑直接用抢的么?
意思也差不多了。喊价若无根据、爱喊多少喊多少,结果就是浪费时间。你当抒
发心情,我可气闷得紧。」
郁小娥道:「您先传我三招,小娥立时奉上一个极有价值的线报,包管主人
满意。主人听了若觉不值,尽可以取小娥性命。」
「喔?」鬼先生来了兴趣。「什么线报?」
「主人手中的金甲虽是维妙维肖,与门主所持几无区别,但仍是赝品。」娇
小冶丽的女郎眼波盈盈,瞬着弯睫轻道:「此间关窍,于主人可说价值连城。」
「有意思!」鬼先生抚掌大笑,蓦地右手拇指屈起,余四指张如箕爪,翻腕
急旋,似挥排扇,既非爪功也不像指力,却是变幻莫测,影若摇花。
他并未运使内力,接连变过几式,漫天爪影中忽穿出一指,指劲倏凝,贴着
郁小娥的鬓边削过,带下一绺柔丝,「嗤!」一声锐响,桌上瓷灯已遭洞穿,圆
鼓鼓的青花腹间留下前后两枚钱眼大的圆孔,不住汩溢着灯油,室里盈满豆香。
穿瓷不碎,可见指力精纯;而在瓷胎上穿出两枚圆孔的力道,竟未使瓷灯稍
稍位移,亦足以显示力量之集中。郁小娥目眩神驰,忍不住也屈起拇指,依样画
葫芦起来,尽管不能说是毫厘不差,但凭一眼的印象,竟能使了个七八成,悟性
不可谓不高。
只见她袖底幻出连片残影,正欲戟出,才发现劲力俱扣在拇指上,决计不能
如鬼先生所使,凝力洞穿瓷盅。「」玉露截蝉指「共分五层,」鬼先生悠然道:
「每层屈起一指,真正的劲力扣于屈指间,欲出不出,难以捉摸。我演给你看的
招式不过是第一层,以食指发劲却是第四层的功夫;据说练到第五层时,劲不由
指出,屈伸自如,能伤敌于无形间,堪称是一等一的绝学。」
郁小娥明白他的意思。略去了当中二、三层的招式心诀,便无隔空破瓷的惊
人威力。她若想一窥教门无上绝艺,须得拿出够份量的情报来。
「门主之甲,其后镌得有字。」她老老实实交代,模样无比乖巧。「据说每
片都有,须除去甲衬方可见得。」
觇孔后的耿照闻言一凛:「她怎么知道?莫非《玄嚣八阵字》的秘密,天罗
香的教使俱都知晓?」心想以姥姥之谨慎,不致如此轻率,转头望向苏合薰。苏
合薰低声道:「她有个同期入门的姊妹,叫连云静,被选入天宫伺候门主。」
耿照想起姥姥说过,曾秘密选拔若干女子,让她们一人习练八阵字中的一门,
却无人成功,心念微动:「那位连姑娘……现在何处?」苏合薰没应声,专注望
向觇孔,恍若未闻。
耿照开始痛恨起这种随意翻阅天罗香的日常、都能不经意掉出一地牺牲者的
情况。可以确定的是:连云静此际人已不在,她修习过某片金甲上的八阵字武学,
郁小娥知道甲后镌刻,多半也是她漏的口风。
鬼先生不关心她如何得知,他更想知道那是什么。
「你见过上头的刻文?」
郁小娥摇头。
「没亲见过。是一……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那便是连云静了。
耿照看不清郁小娥的神情,只觉她口气木然,无悲无喜,不禁为那位素未谋
面的连姑娘感到悲凉。郁小娥是为枉死的同期姊妹,才下定决心背叛教门,与鬼
先生暗通款曲——这么想的话,似也能稍稍谅解她了,耿照却知郁小娥不是这种
人。她的所作所为只为了她自己。
鬼先生对这个情报异常满意。透过秘阁的乌衣学士,他对天罗香做过极深入
的研究,甚至溯及百年前的古老文献,从武功到教门源流,了解之透彻,自觉就
算向「代天刑典」蚳狩云登门叫板,也有绝不会输的把握,才敢伸出黑手,在冷
鑪谷中搅风搅雨。而雪艳青和她那出类拔萃的武功,仿佛是天外飞来,与他熟知
的天罗香格格不入,对照古木鸢与郁小娥之言,答案已呼之欲出。
(那副甲上所刻的,便是《玄嚣八阵字》!)
自血河荡的联心会后,雪艳青便不知所踪,重伤的蚳狩云也隐匿起来,使他
的暗桩一直苦无下手的机会。鬼先生确信直到雪艳青离开冷鑪谷,蚳狩云该是未
能视事的,否则以这位大长老的城府,非但不会教她做出伏击将军、自招死路的
莽撞之举,怕也不让前往血河荡,以免雪艳青又中他人算计。
天罗香的武力与头脑,由此被隔绝在人力难越的禁道两头。实力号称「七玄
第一」的天罗香,从那时起便埋下了灭亡的种子,只消把握机会,击杀两人中的
任一个,天罗香即为囊中物,再无可忌惮处。
鬼先生思考着雪艳青潜回冷鑪谷的可能性。她是一名武痴,不通世务,从小
在半琴天宫内长成,身边没了蚳狩云,说不定连吃饭穿衣也不会,绝不能在谷外
孤身盘桓,而不露丝毫形迹。
与她一同坠河的耿照好端端现身三乘论法,鬼先生第一个念头便是耿照将她
藏了起来;然而莲台崩塌后,监视符赤锦、横疏影,乃至镇东将军那厢的报告无
不显示,并没有如雪艳青这般女子,在耿照的生活里隐匿休养的痕迹,这人似乎
就此消失,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而鬼先生安插于谷中的细作,始终未能提出有力的证据或反证,厘清雪艳青
的行踪。现在他则有了另一个选择。
「代使此说,确值六招《玉露截蝉指》。」鬼先生又恢复了敬称,当然是刻
意为之。他知道在受制于人的前提下,「代使」二字对郁小娥来说异常刺耳,但
她若太过得意,就轮到他心里不舒坦了。「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一片甲,一招
谱。你若能为我找出整副金甲,我便让你练成这一招。」指指了桌上的瓷灯。
「金甲不在谷内。」郁小娥面无喜色,波澜不惊,垂眸道:「此甲仅只一副,
门主从不离身,谷内亦无备品。您开出这般条件,是成心不教小娥啦。」
练成《玉露截蝉指》第四层固是绝大诱惑,但吃不到嘴的糕,不比一片树叶
来得香甜。郁小娥尽量委婉地表达不满,点出这份提议的不切实际。
「你家门主是真不在呢,还是假装不在?」鬼先生耸耸肩,一派满不在乎的
模样。「莫忘了她能出入禁道,或已悄悄回谷也未可知。你只能说,若她真回了
冷鑪谷,必不是走定字部这条路。」
「对您来说,有嫌疑的就只剩六条禁道,六名代使了。谅必不难猜罢?」
鬼先生不理会她露骨的讽刺,取出一张数折陈纸,纸质粗劣,像是泡过水再
晒干似的皱巴巴,边缘起毛,仿佛稍一搓便要碎裂开来。「你家门主失踪之前,
与这人走在一块儿。你见过么?」
郁小娥摊开粗纸,眉目一动,半晌才低垂眼帘,轻道:「没见过。」
「他现在的头发,应比图上短得多。数月前此人曾扮作僧侣,匿于莲觉寺。」
鬼先生笑道:「他与镇北将军的千金在三乘论法上比武,双双埋在莲台下,
如今想见,也已迟了。你持此图在冷鑪谷周围打听,你家门主若曾悄悄潜回谷中,
多半是这厮打的掩护。」
「小娥明儿便着人去办,您尽管放心。」她袅袅娜娜施礼,模样乖巧极了。
鬼先生可没忒容易打发。
「你需多久的时间,才能确认金甲在不在谷里?」
郁小娥本想说「三天」,樱唇一歙,见糊纸面具的眼洞中迸出狞光,那是如
野兽般饥渴的目光,全无道理可讲,若不能满足嗜血的欲望,牠会毫不犹豫把同
行者当作饵食。少女定了定神,从容道:「后日寅时一刻,小娥在本部禁道外恭
候大驾,除了将那名女子交付主人,亦将报告寻甲的结果。」
鬼先生笑起来。「那便是明儿夜里了,我很期待。」着好衣裤,从锦幄下摸
出一只三尺来长的包袱,缚在背上,看似兵器一类。郁小娥暗忖:「原来他是使
刀剑的。」依宽度推断,该是刀而不是剑,心思飞转,福了半幅道:「小娥送您
出去罢。」
鬼先生啧啧两声,挥手道:「代使,咱们都不是小孩儿啦,省了高来高去,
岂不甚好?」身影一晃,消失在拨步床幔后,想来是与先前的女郎同循一径而出,
速度却快上了几倍不止。
郁小娥面色倏沉,小手探入腰间,再扬起时迸出「叮铃铃铃」的脆响,取了
枚小巧晶莹的水精铃铛。
那水精纯净透明,在灯晕下闪着黄金般的光华,耿照目力未失,拜她掌心白
腻所赐,清楚看见铃铛的水精肌理内,夹着缕缕金丝,印象中无一种矿物符合这
样的特征,仔细一想,又觉与三奇谷瀑布圆宫内的烟丝水精有几分神似,暗暗纳
罕。
奇的是:铃声一动,地道里的石英矿脉也跟着发出共鸣,「叮铃铃铃」一路
传响,自头顶掠过,刮向甬道彼方。耿照注意到随着铃声递嬗,石英矿脉隐隐发
出淡金光华,兴许铃铛也是以相同的材质制作,才有一样的振频。
「她叫我了。染姑娘若不在此间,即在她房内。」一指耿照背后。他想起来
时路上有扇暗门,再回头苏合薰已不见,霎眼之间,觇孔内多了条窈窕匀称的漆
黑衣影,但听苏合薰躬身道:「代使,我见外头有人——」
郁小娥一跺脚:「怎么才来?快追,瞧他走得哪条禁道!」苏合薰微一欠身,
倏又无踪。郁小娥绕着拨步床连转几圈,俯首移足,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耿照会
过意来:「她是在找那名女子有无遗落的首饰或衣物,以查明身份。」心知良机
稍纵即逝,循密门回到地面,果有座独院还亮着灯。
院里左右两厢加前后进,少说有七八间房,耿照不知郁小娥的闺房在哪儿,
本想挟持一名天罗香弟子逼问,谁知堂堂定字部代使院内,竟无使女于廊间走动,
右厢三房内断续传出销魂的女子呻吟。
耿照戳破窗纸,见房内一具汗湿的赤裸女体跨于男子腰上,由起伏的背影动
作推断,所施展的「天罗采心诀」正到紧要关头,摊在床榻上的精壮大汉无不是
青筋浮露、瞠目流涎,离死也不过就三两步的距离。
不明就里之人,眼见为凭,此间活脱脱一淫窟,养的全是些不知廉耻的下贱
女子;看在耿照眼中,这座小院却是郁小娥的练兵场,是她提升定字部诸女的武
功根底,以期能赶上内四部的依凭。耿照丝毫不觉场面香艳,只看到定字部上下
秣马厉兵,满满地透着郁小娥的野心。
左厢则全是演武场地,陈列各式长短器械,推开门缝,就着月光见墙上地上
布满斫痕,处处是打斗痕迹。天罗香的武功多于拳脚之上,罕使兵器,遑论鞭?
铜锤等重兵,此地必是郁小娥着下属与绿林各寨好手比武切磋,以偷师精进,补
本部武艺之疏。
在鬼先生闯入前,郁小娥便于此间亲自押阵,督促底下人提升内功罢?姥姥
若见得,说不定要感动得流泪。比之腐败糜烂的内四部,这才是天罗香真正的中
兴基地啊!
耿照无有赞叹的余裕,急忙掠至后进,见一间宽敞舒适的大房还亮着烛照,
悄悄掩入。房里略有些凌乱,几上摊着簿册,研好的墨尚未全干;换下的外衫披
在屏风顶上,由尺码看应是郁小娥的闺房无误,却没有肚兜罗袜之类的贴身衣物,
显然主人并非不爱精洁,仓促间还是有分寸的,只是过于忙碌,或起居无人照应,
难以面面俱到。
这般光景耿照甚是熟稔,横疏影的书斋、卧室长年都是这样,忙于政务的女
子同时还要维持外表光鲜亮丽,个中辛苦外人实难想像。况且比起夏星陈的闺房,
这儿非常好了,她那才真个叫惨不忍睹,谁看了都不好意思说郁小娥。
房里什么都有,就是不见染红霞。耿照强抑焦躁,翻着屉柜几凳找暗门,可
惜从外观看来,这宅院本无设置密室的裕度,至多布置些镜觇之类,将房内动静
传回黑蜘蛛的密道中。
他不肯放弃,正要掀开床板,心头忽生异样。随着内力枯竭,碧火功凌驾寻
常内功的五感优势,只剩以内息改变眼瞳构造、日积月累而得的目力未失,听觉
受的影响则最为严重,不能运使功力之时,双耳所能觉察的范围、程度等,几与
过去未练碧火功时无异。
而先天胎息的感应却是若有似无——并未完全消失,也无法如过往般,将感
应的触突铺天盖地撒出去,纤毫毕现,滴水不漏。他在半琴天宫能察觉到苏合薰
的存在,却无法确切指出「藏在何处」,即为一例。
但即使如此,耿照的耳力目力本就远超常人,往断肠湖送剑之时,于雨中察
觉妖刀万劫的存在,甚至还在武功远胜过他的染红霞之先。此际佐以一丝淡淡灵
觉,仍是抢在来人前头,感觉到对方已至;由极细极微的跫音衣响、呼吸温泽推
断,他甚至知道来的是谁。
(糟糕!)
耿照不及逃跑,心念微动,抢在来人之前起身,一掸袍襟,转过头来,面无
表情地注视着推门而入的郁小娥。
郁小娥正低头寻思,岂料抬眸便见思虑里的那人,还以为眼花了,眨着一眸
盈盈秋水,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人走运时,当真挡也挡不住。我正可惜着,怎就走脱了你这么个宝贝,
没想又送上门来啦。」
这话有戏谑有揶揄,既轻佻又隐带一丝威吓,似是游刃有余,耿照却留意到
她本要跨过高槛的绣鞋闪电一缩,将娇小的身子留在门牖外,明显是有几分忌惮
的。
当日在莲觉寺,耿照接连斩杀冥浑尸老、大头鬼与五名鬼卒,从集恶道的刑
台上将她救出的画面,郁小娥迄今未忘,说不上感恩戴德,而是余威犹烈,牢牢
印在心版上。在她看来,内功惊人、手持异刀大杀四方的「恩公」,不啻是鬼先
生级数的人物,她早绝了报吸功之仇的念头,在瓠子溪畔见他身受重伤不省人事,
才会喜出望外,以为是天意使然。
依郁小娥原本的盘算,挑了他的手脚筋,再慢慢研究怎么吸干他一身浑厚的
内力、拷掠出刀法武功的秘诀来,固是妙绝;诱使盈幼玉那蠢丫将人提进天宫,
不管最终是谁撂倒谁,于她只有好处,没什么坏处,指不定还能逼出姥姥,亦是
一着好棋。
但她并不想在四面无援的情况下,独对神智清醒、行动自如的这个人,尤其
是她刚刚才知晓他最近干下的丰功伟迹。郁小娥捏紧掌心里的水精召铃,若有什
么万一,还能唤苏合薰代挡一刀,争取时间逃出小院,叫醒定字部众人齐上。
只有「恩公」心里清楚,此际莫说郁小娥,随便哪个毛孩拿根筷子,不定都
能将自己摆平,所幸郁小娥一来不知,二来似还留有莲觉寺之余悸,能否安然脱
身,就看唬不唬得住她了,面色一沉,虎声质问:「人呢?你藏到哪儿去了?」
郁小娥忍俊不住。「你这样会害我以为,是我闯进了你的地盘,周围全是你
的人,只消你发一声喊,我便跑不掉了呀。」耿照从没这么恨过她不是漱琼飞之
流的脑残,只好更加卖力演出,眉心揪如包子一般,吊起两眼,冷哼道:「……
不知你的人比起集恶道众鬼来,哪个要厉害些?」
今日不比昏迷间被抬入谷,郁小娥忌惮他的刀法内功,没想过硬碰硬,咯咯
几声,故作娇态:「可惜你武功再厉害,总不能将冷鑪谷掀翻过来。找不着二掌
院不打紧,要惊动了八部分坛,天罗香倾巢而出,便是蚁群也能咬死狮象,何况
是蜘蛛?你说是不是,典卫大人?」
耿照陡被叫破身份,面色丕变,这下倒不是作伪。却见郁小娥从袖里摸出那
张陈纸,小心翼翼打开,怡然道:「我说呢,区区莲觉寺的小和尚,怎有这般武
艺!典卫大人既能接连杀败鼎天剑主和文武钧天,怕对集恶道还留了一手,未显
实力。」纸上绘着耿照的图像,却是赤炼堂大太保雷奋开当日传遍水陆各大码头
的悬红。
那图虽是仓促印就,却描得维妙维肖,未知是出自何方能工大匠手笔。只是
耿照在流影城时并未削发,图中仍是挽髻束巾的模样;下山数月间屡经风波,心
性早已不同既往,此际面相也无画里的那股子朴拙稚气。
郁小娥蜗居冷鑪谷,对谷外事漠不关心,瓠子溪初遇耿、染时,未将二人与
轰传武林的论法擂台想作一处,只道老天有眼,将吸走大半内力的仇家送了回来,
教她清清这笔烂帐。
直到鬼先生出示悬红,又提及三乘论法一事,郁小娥才惊觉自己拾获的这双
男女简直奇货可居,把染红霞当作门主的替身送出,等若以金代铜,完全抹煞了
染二掌院自身的价值。
她并不打算这么做。交易的条件须得重议,非是一记《玉露截蝉指》第四层
便能揭过。但比起染红霞,被她兜入内四部欲害盈幼玉的耿照,毋宁是此际更为
紧要的关键。
鬼先生仿制的金甲尽善尽美,若非云静曾偷偷告诉过她镌刻一事,再给郁小
娥十只眼睛,也看不出胫甲的真伪。况且着甲不能不加里衬,塞入棉革,谁还看
得出有无字刻?
鬼先生自以为从她口里得到线报,殊不知真正套了话的,是郁小娥。
伪甲已臻完美,破绽有等于无,鬼先生的目的非是除弊,而是真甲——或说
甲内的镌刻——自身。这也能解释何以门主甲不离身,平日绝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字刻。
云静没告诉她那些字代表什么意义,直到她莫名走入禁道、自此消失踪影前,
她们都没再谈论过这事;为她点出一条明路的,仍旧是鬼先生。鬼先生总以糊纸
面具示人,代表其身份广为世人所知,不得不以假面示人;通常这样的人,都很
有权势,虽然追求至高的权位永无极限,但郁小娥不以为金甲所藏与权势有关。
其次是财富。金环谷金碧辉煌,坐拥银钱钜万,同样求利无有餍足之日,然
而押富贵于一副铠甲,就算甲中有宝藏图,未免舍近求远。以利滚利,更有效、
更保险的门道比比皆是,鬼先生绝非是这种幼稚无聊的浑人。
更何况,坐拥金甲十数年的天罗香,从没在这两件事上得过益处,教门的财
富与版图,是靠蟏祖率众护法教使一刀一枪打回来的。金甲中若有权势财宝的秘
密,何须如此艰辛?
剩下的,也只有武功了。
鬼先生武功高绝,连他都觊觎的,必是足以纵横天下、绝无敌手的盖世武功!
郁小娥几乎能想像自己披挂金甲、手持蛛杖,立于阶上接受群姝俯首欢呼的
模样,连一向高高在上的盈幼玉孟庭殊,乃至姥姥,都必须恭恭敬敬跪在她的脚
下,受她郁小娥的驱策——眼前这名男子,正是梦想的开端。
「你想要你的染二掌院,有比杀进杀出更好的法子。」她露出一抹谄笑,眼
角眉梢俱是春情,说不出的诱人。耿照知道她要说什么,决定进一步施加压力,
将她逼至绝境,猛然踏前一步,恶狠狠道:「口胡————拖延时间,也救不了
你!说出二掌院的下落,我留你全尸!不然我就杀爆你呀!」
郁小娥面色丕变,「唰!」翻出指爪,摆出接敌态势,却见耿照动也不动,
一张黑脸绷得眼歪嘴斜,果然就是一副杀人太多、杀坏了脑子的模样,当日在莲
觉寺的恐怖记忆浮上心版,心尖儿一吊,紧张竟不逊于直面鬼先生,强自收束心
神,慢慢松开爪势,和声道:「典卫大人,你若要用强,小娥兴许奈何不了你。
但我派在二掌院身边看守之人,却会在第一时间内切断她的喉管,大伙儿一翻两
瞪眼,谁也得不了好处。」
耿照心底失笑:「除非你早料到我会来,否则谁下这种既危险又毫无意义的
命令?吹牛不打草稿!」使劲撑大鼻孔气虎虎道:「翻你娘亲!」
怒极则心乱,果然郁小娥一见他挤眉瞪眼,又多几分把握,怡然笑道:「我
是不愿,非是不敢。但比起二掌院,有一样东西我更想要,典卫大人若为我取来,
美人自当双手奉上。」
「你要什么?」他凶霸霸地问,忍着面部肌肉的酸疼,只盼郁小娥莫看穿是
虚张声势。那些成天喊打喊杀的人也不容易,若无扎实训练,怎能维持这种凶神
恶煞的表情?
「门主的金甲。」郁小娥见他双眼瞪如铜铃,只道自己一针见血,戳中他不
可告人处,惊骇太甚,才露出这般夸张的扭曲表情,赶紧乘胜追击。
「我不问你是如何取得,要换你的二掌院,拿这套甲来便能如愿。典卫大人
要快,明儿月至中天时,你的美人儿便不在此间,便拿十套金甲来,也再没半点
用处啦。」
耿照扩张至极的面团脸忽然一缩,皱眉扁嘴,深深绷出老猴儿般的法令纹,
极慢、极慢地挑起一边眉毛,阴恻恻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听说姥姥门主皆
不在,冷鑪谷难以进出,你不过是想变个法子将我送走,我有这么蠢么?口桀口
桀,我还要再听多十句鬼扯呀!」末两句瞠目低咆,鼻孔大张,宛若踩了捕兽夹、
疯犬伤症发作的松狮犬,只差没摇头吐舌,甩出几十两白沫子。
「……这人到底说什么?」郁小娥都听懵了,心头一凛:「看来他不当和尚
之后,性子越发暴戾,不仅面目狰狞,连话都不大会说了,肯定是逢人便踩、踩
完便杀,杀了太多人,脑子都坏啦。我得赶快安抚,免得他杀性暴起,反而难办。」
劝道:「典卫大人多心啦,我不要你的美人,只要金甲。我请人送大人出谷,明
儿子时,我带美人在禁道出口处恭候大驾,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甲。你看这样
……好是不好?」摇了摇水精铃铛,要不多时苏合薰即至,郁小娥端起架子吩咐
道:「你带这位大人出禁道,不得有误。典卫大人,明儿子时,切莫耽误时辰。
晚了,小娥也帮不了你。」耿照歪着脸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大踏步随苏合薰离
去。
郁小娥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果然是换得位
子,便换了脑袋。他以前说话做事还挺正常的,成名之后,居然成了这副德性…
…那牛皮脸也太厉害了!」心想为官果然大不易,要她牺牲美貌钻研这功夫,那
是万万不能了,日后执掌大权,恐怕得挑几个有天分的丫头练上一练,用以应付
官场,打成一片。
耿照偕苏合薰重回密道,忙不迭以手揉脸,活络血路,连嘴都歪了。「……
再不离开,怕要中风了。这坏人怎么这么难当啊?」重掴几掌,好不容易才把嘴
巴眼睛复位。
苏合薰停下脚步。耿照注意到密道再往前便岔成了两路,明白她的意思,正
色道:「苏姑娘,我心意已决,姥姥那厢烦你代我说一声。我取了金甲便回来,
绝不逗留。」
苏合薰犹豫了一下,低道:「我能找出染姑娘藏在哪儿。」
耿照摇头。「明天子时以前么?太难了,我不冒这个险。记不记得我劝你别
卧底时,你是怎么说的?我现下想的,与你一般无二。我需要你帮我安排一条退
路,把人换回来之后能安然退走的,这事只有你能帮忙。先谢谢你了,苏姑娘。」
忽想起一事,凛然道:「是了,你有瞧见鬼先生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么?」
苏合薰沈默以对。耿照略感失望,却不意外:鬼先生身法超卓,苏合薰便是
紧接着追上去,都未必能跟牢;先后出发,断无后发先至的道理。正这么想,低
头却对上她透出面纱的清冷眸光,苏合薰接下来所说,直令他不敢置信。
「……但我知道她是谁。」女郎轻声道:「我认出脚上的链子了。」
◇◇◇
江湖人常说,「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当翠十九娘
率领大队人马赶到挂川寺后、隔着几条老旧巷弄的大杂院之时,距擒捉紫灵眼的
任务惨遭失败已整整过了五天。
经此一役,咸信符赤锦已将游尸门的根据地,转移到朱雀航的大宅子里,五
日来她连一步也未踏出大门,之前耗费心血搜集的路线情报算是打了水漂。饶是
乌衣学士数算极精,眼下已派不上用场。
朱雀大宅里有支帝窟黑岛的密哨「潜行都」驻扎,论武力这些少女兴许比不
上豺狗,但匿踪、监视、潜行追索的本领却远远凌驾金环谷的探子,十九娘的人
只能在外围不痛不痒地瞎混赖着,逾越某条界线后的则通通失去下落,连尸体都
没再出现过。
不仅如此,第二天将军夫人来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她不走了。当天傍晚越浦
衙差、谷城铁骑接连进驻朱雀航,慕容柔身边高手三不五时来晃晃,喝茶吃糕饼
什么的。
符赤锦做得这般绝,十九娘想死的心都有了,少主对此雷霆震怒,狠狠地折
腾了她一晚,到现在她身子里都还隐隐痛着,半点都不开玩笑。
胡彦之亲手擂响了对金环谷……不,是对狐异门的战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
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少主并没有真的说出口,但十九娘懂他的意思。他答应了
主人绝对不会伤害弟弟,这条命令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来下达。
二公子总要受点教训的。今晚,便是施行家法的时候了。
金环谷的探子天没大亮,便于大杂院四周布下耳目,严密监控进出人等;入
夜后,第一拨数十人悄悄掩入,迅速压制了院里各户,并未掀起什么骚动。而后
翠十九娘领着亲信来到还掩着门的一户前,左右「砰!」踹飞门板一拥而入,四
条大汉七手八脚,将炕上之人拖下来,只见那人须发蓬乱,赤着双脚,浑身包满
的绷带透着清冽药气,不是胡彦之是谁?
「胡大爷怎如此屈就?这儿不是养伤的好地方呀。」
大局底定,十九娘好整以暇地迈着莲步,袅娜进门,勾过屋里唯一的一张木
墩落座,慢条斯理地将匀长的左小腿叠上右膝,层层叠叠的纱裙上浮露出丰腴水
润的紧致曲线,无论是腰臀踝胫,俱都美不胜收。
胡彦之双臂被两名豺狗反折,狼狈跪地,身上仅着单衣,光这样按着不动,
就疼得他脸色苍白,额际汗汩如豆,而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金环谷服务忒好,居然还能外送到府。」胡大爷连声赞叹,却
不免有一丝惋惜。「就是不该送只老母鸡来。下回直接来盅鸡汤罢?不然还得洗
剥下锅,熬他妈几个时辰,心意都打折扣了。」
十九娘不欲与他斗口,怡然道:「二公子与妾身回谷中静养,要吃什么山珍
海味没有?胜过在这等肮脏地方窝着。」胡彦之咂嘴道:「你考虑清楚啊,胡大
爷说出的话,一百头紫龙宝驹都拉不回。待老子养好了伤,照样闹你个天翻地覆,
连门都甭出,你当心气出一只鸡屁股啊!」
十九娘面色沉落,把手一挥,除那两名刺聋耳朵的豺狗之外,余人通通退了
出去,掩上门扉。胡彦之正要开口,冷不防十九娘「啪!」反手一掴,扇他一记
扎实清亮,胡彦之「呸」的唾去血沫,嘿嘿笑道:「这才像话嘛!带了忒多打手,
难不成是来看老子插屄的?你别这么敬业啊,人太多我不举的。」翠十九娘俏脸
倏寒,素手拽起他单衣交襟,悬空提起,咬牙切齿:「你兄长哪对不起你了?教
你这般撒泼!你知不知道是他让着你、护着你,每件事情都是这样!你爱倒向鹤
老杂毛,他也由得你了不是?莫非你们所谓正道,眼里没有母亲兄长,不讲血脉
亲疏的么?咱们狐异门到底是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胡大爷!」
「狐异门没有对不起我。」胡彦之出奇冷静,目光炯炯,丝毫不让。「是你
们对不起狐异门。你、豺狗、我哥,乃至我娘……你们没个对得住狐异门,更别
提对得住我爹。」
十九娘瞠目结舌,一股狂怒涌上心头,眦目道:「你敢……你这没当过一天
狐异门人、没为你冤死的父亲报过一桩血仇,连麻孝都不曾戴过的不肖子,居然
敢说这种话!」
「我爹死的时候……」胡彦之冷冷接口:「你不过是个女娃罢?我爹是何等
样人,你亲眼见过,亲身相处过么?如若不然,同人讲什么报仇雪恨!」
翠十九娘怒极反笑,用力将他往地上一掼,眦目道:「若非先主,我一家早
已不存,就算化成飞灰,今生都不会忘记他的恩惠!你若非这般冷血,愿意坐下
来听少主、听主人说你父亲当年的事,你就会知道他是多么伟大、多么善良的人,
七大派那帮狗贼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是何等不公不义,泯灭天良!」忽觉脸庞
上有异物滑落,信手一抹,才发现是泪。
胡彦之冷冷望着她。
「而你们,不断在坐实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让沉冤永无昭雪之日,只会越来
越肮脏,越来越黑暗……到最后,知情的人死去,你们所犯下的罪恶被人有意无
意地加诸在我父亲身上,」胤丹书「三字终有一日会成为魔头、恶棍,甚至更为
不堪的同义词,再无一人能为他辩驳——」
「你……满口胡言!」
「我说的句句属实!」胡彦之咬牙沉声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含冤自尽,以一己之死,换取本门上下周全!」十九娘美眸中燃起悲愤的
怒火:「可恨七大派的狗贼,没有一个遵守信诺、堪称为」人「的东西,不仅不
守誓约,更变本加厉追剿门人,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你认之为父为师的,便是
这般货色!」
胡彦之不理会她的愤怒,抬眸道:「以我父亲的武功,大可杀出重围,扬长
而去,没人留得住他。他却选择横刀自尽……你不觉得这其中充满了蹊跷么?我
哥哥说及此事时,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所谓的」报仇雪恨「,就是把名字编成
簿册逐页杀去,却让真正的罪人逍遥法外,真相永沦,再无人知?」
十九娘为之一愕,激昂的情绪忽冷却下来。
「真……真正的罪人?」
「七大门派即使到现在,里头还是一堆混蛋,坏的比好的多。」胡彦之续道:
「但在三十多年前,事发之际,我父亲早已获得天下人认同,不仅跻身名流,亦
能参赞武林事务,甚且为」六合名剑「候选,地位不在今日的」文武钧天「邵咸
尊之下,犹有过之。
「试问你今日如何消灭青锋照?要罗织什么样的罪名、打通什么样的关系,
才能教花石津邵家庄一夕间由白转黑,大家好杀得心安理得,毫不犹豫?这背后
若无阴谋,没有手段厉害的阴谋家步步为营,精细操作,却又如何能够!
「你连在挂川寺绑走个紫灵眼都做不好,逼死胤丹书、消灭狐异门的,难道
就只是七大门派那帮无能的东西?是怎么样的仇恨蒙蔽了你的眼,才能让你接受
这般愚蠢薄弱的说辞,拒绝查清真相,只能靠血腥来麻痹自己!」
「你……讬辞狡辩!我们……没有……不是……」
「这还没完。」
胡彦之锐利的眼神牢牢盯着她的慌乱吞吐,咬牙沉声:「你们拿报仇当藉口,
干出如许肮脏龌龊的事来,还有脸提先父?孙自贞关狐异门之仇什么事?天罗香、
游尸门,关狐异门什么事?死在阿兰山的那些个无辜流民,又关狐异门的清白名
声什么事?」
翠十九娘神为之夺,兀自不肯示弱,矫词强辩:「一统七玄,正为昭雪冤情,
不得不取得力量!我等——」
「你们不但没有报仇雪恨的资格,连提」狐异门「三字,都算辱没了我父亲,
更别提还他清白。」
胡彦之平静地打断她。「只要你们继续打着狐异门的招牌干这些下作,永远
过不了我这关。你给我记住了。」
十九娘忽想起此行目的,被他一阵抢白,胸中的气馁未散,打是不能打了,
又不甘就此放过,咬牙对豺狗打了个手势:「带他回去!」正欲起身,却见胡彦
之一转右臂抽回手掌,迅捷无伦地封了那名豺狗的胁下穴道,反足将人踹得穿壁
而出;左首另一名豺狗低吼一声,双掌齐出,胡彦之回臂一扫,抡得那人踉跄几
步,嘴角溢红,明显不敌。
「你——」十九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胡彦之随手解开绷带,无论双手瘀
肿或身上金创,竟好了七八成,只余淡淡痕痂;从垫褥中抽出一对新铸的长剑,
摇头叹道:「十九娘,你连五帝窟」蛇蓝封冻霜「的药气都嗅不出,怎么在江湖
上混哪!
你胡大爷就算四肢俱废,真要想躲起来的话,你手下这些灰孙子八百年也找
不着,花五天便拿出手的报告,你也敢信?「
翠十九娘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这明显是个局。然而,就像胡彦之了解他哥哥、并总是倚仗这点一样,她第
一眼见到这位二公子,便知他狠不下心辣不了手,一辈子都做不了狐异门人。他
把江湖当作是一场游戏,要被逼到绝境才知旁人未必如此;至于做为他的对手,
则完全没好什么担心的。
一如他在挂川寺,未对任一个金环谷的人下重手。
况且,她在人数上还占了优势。十九娘定了定神,尽量不显出狼狈的模样,
慢条斯理道:「二公子专程诱我来此,就为了说这番话么?我会为你转达少主,
但不保证他会听。」这很符合他一贯的天真幼稚,像个哭闹不休脆弱易感的孩子,
令人厌烦。
胡彦之笑起来。
「那倒不是。」他摸着胡髭刮人的方正下巴,一本正经道:「你可能觉得自
己在他面前说得上话,但在我哥眼里你就是个暖床的。有话我会自个儿同他说,
就不麻烦你啦。」
「你————!」十九娘胀红粉脸,眸中却无羞意,满满的迸出受辱的愤怒
与挫折。但胡彦之并非有意耍嘴皮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此际也不忙廓清,续
道:「我思前想后,要阻止你们搞风搞雨,又要尽量少伤人命,唯一的办法,就
是拔掉你们的摇钱术。男人没钱就安分啦,想来女人也一样。」
十九娘闻言一凛,不由得头皮发麻。
——金环谷!
(这是……调虎离山!)
「在我们叙旧的同时,镇东将军已派出大批铁骑,去抄你的销金窝啦!当然,
靠的是孙自贞的证词。你等若不去干那拐子的勾当,今日也不致引火上身,要学
到教训啊。」胡彦之悠然道:「你呢,也别太操心,我在谷外埋伏有人,铁骑到
了三里开外,就会想法子通知你的人跑路。练武之人,这点时间够疏散了,只是
带不走金银财宝,还有劫来的少女……我是不是很贴心?」
明端还在谷里。她的宝贝女儿,即将要面对镇东将军的精锐铁骑!
翠十九娘脸色丕变,门外手下被破墙摔出的豺狗惊动,纷纷聚拢。正要扬声
喊「撤」,蓦地两声锵啷龙吟,胡彦之双剑已分擎在手。「你别弄错啦,大爷在
这儿就是搞牵制,你要肯安安分份陪我,咱们就喝茶闲聊;要不,你那些倒楣的
手下又要伤筋折骨,岂不是很可怜?」
十九娘心急如焚,美眸一烈,厉声斥道:「胡彦之!我虽是女流,你也未免
太小瞧人啦。拼着主人怪罪——」
哗啦一响,两名金环谷门人跌入房中,双双晕死过去。门外惊呼吆喝声此起
彼落,似有一大群不速之客自院外包围上来,炬焰照亮了杂院,人数怕还在金环
谷之上。
一条矮小佝偻的身影自邻室推门而出,慢慢踱来,怪眼一翻,嘶哑的嗓音透
着一股烈火气,冷道:「方才有人说什么」一统七玄「的鬼话,老夫听得刺耳,
这觉是睡不了啦。你个妇人口气甚大,不怕闪了舌头?」
十九娘布置在门外的两名亲随,武功在谷内仅比南浦云稍逊,她担心制不住
胡彦之,专程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岂料被这名貌不惊人的小老头一手一个,捏得
死活不知,一时想不起三川武林有这么一号人物,喝道:「尊驾是哪条道上的,
也好插手别派的家务事?」
老人仰头哈哈几声,眸中殊无笑意,身姿嚣戾,两条深黝如铁、鹰爪般的瘦
臂「唰!」自葛衫袖底翻出,十指箕张,怵目生疼,沈重的威压扑面而来,直是
迫人欲窒。
「老夫白岛薛百螣!你连我都不识,谈什么」一统七玄「!」
封底兵设:狂歌
【第三十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