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龙记[小说]
一
我想吃龙肉。
倒不是想成仙。成仙的好处,大概就是永远不死,而永远不死,又有啥好处呢?又不能娶二房。我家娘子说,若是我敢动娶二房的念头,就让我先成鬼。
我告诉娘子,我就是想尝个鲜儿。况且,石坎那小子吃了龙肉,也没见他白日飞升。而那一次,我本是有机会吃到龙肉的,要是吃了,也就不会惦记这么多年了。
我自小嘴馋,能飞能蹦的自不在话下,就是那不会动的,也少不得咬上几口。娘说我是害了馋痨,想治好的话就只有当厨子去了。我问为啥,娘说,厨子整天让油烟熏着,一年下来,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下了。我说这不挺好,省得请郎中了。于是娘送我去正阳楼学厨,三年师满后就留在了那儿。
我们绛州靠着东海,时常有渔人猎户弄些海产以及珍禽异兽来卖,夸口是从海外仙山仙岛捕来的。问他仙人如何任他渔猎,不是说仙人不见怪,便是说神仙不在家。仙山仙岛之说虽然可疑,但他们送来的鱼虾鸟兽味道美,种类又多,客人吃得惬意,正阳楼的名气越来越响。
石坎来找我这一年,我二十三岁,眼看着每月就能拿三两银子了。再干上两年,熬上拿五两银子的大师傅,就该娶一房媳妇了。石坎这一来,在我心里勾起一股辣里带酸的火,不紧不慢地烧了好几年。
石坎是我少年时的朋友,长大后慢慢疏远了。先是听说他进京赶考,后来又听说他经商去了岭南,而他出现的时候,竟是一副道士打扮:灰布道袍,三绺长须,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我着实吃了一惊,他哈哈笑了起来。
“赶考也赶过,岭南也去过,不过这些都是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那……你是不是遇上什么变故,怎么出家了?”
“没遇上什么变故,是遇上了名师。”
“什么名师?”
石坎手中拂尘一甩,捋了捋长须:“修仙的名师。”
“你跑去修仙了?能成吗?”
石坎笑笑,说:“我找你有事,嗯,也是照顾你的生意。你能不能向你们掌柜告个假?”
“那倒可以,你说的生意是?”
“嗯……我和一位道友带了一点稀罕物,想请你给烹熟,事成谢你五两银子。”
“五两?是什么稀罕物?”
“这个……先到你家去……”
出了酒楼,外面还有个道士,四五十岁的年纪,高深莫测的一张脸。
石坎颇为恭敬:“徐老师,这便是我说过的人了。”徐道士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了一句“走吧”。
徐道士人高腿长,石坎紧跟在身后,不住招呼我“快点快点”,累得我直喘粗气。到了我家,把徐道士让进正房泡好茶,石坎就咋呼起来:
“锅灶碗盘都刷它三遍五遍,不能有一点脏污;你换身最干净的衣服,嗯,再洗个澡……”
我一屁股坐门坎上:“我是不是还得斋戒三天啊?”
石坎一跺脚:“要是寻常东西,能值五两银子吗?”
折腾了一个时辰,石坎总算点头了。
我冲他一伸手:“拿来吧?”
他匆匆回了正房,一会儿,徐道士迈着方步踱到厨房门口,从怀里摸出一个黄澄澄的油纸包。石坎满脸肃然地双手接过,捧到我面前,弄得我都想是不是要先作个揖。
徐道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仍然迈着方步离开了。
我接过油纸包抛起来掂了掂,石坎慌得伸出手来接,拂尘也掉在了地上。
“你小心些!”
我慢慢打开油纸包,里面又是一个油纸包;打开这一层,居然又有一层;打开这一层,还有下一层……打开第八层的时候,里面仍然是个油纸包,但隐隐有暗红色透出来,上面还沾着一滴血。那滴血像珠子一样圆,刷地在纸包上一滚,便落在地上迸碎成一小团红雾。
最末一层纸包刚打开一点,我不由得连打了七八个喷嚏,脑门里似乎有十几口小银钟当当地敲,几十个琉璃盏脆生生地碰撞,几百粒珍珠丁丁冬冬地落在玉盘子里。
“这……这是什么肉?”
石坎得意地晃着脑袋。
“傻了吧?没见过吧?”
“嗯……”
我细细地端详着。第九层油纸包里的,是块拳头大小的肉,鲜红鲜红的。不过看茬口不是刀切的,倒像是硬扯下来的。刚打开纸包的时候,那股似香非香的味道冲得我差点摔个跟头,这会儿倒觉着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再闻,那味道却没有了。
肩膀上重重给石坎拍了一下:
“别看了,快点做吧。”
我打开上了三道锁的柜子,从最底层拿了一小块风干的夔蟒油脂投进锅里。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咕嘟嘟翻着花。
“放什么呢?不会搞坏了味道吧?”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这是夔蟒油,汤里放了这个会很香很浓,但是它不会抢走肉本身的味道,平时我还舍不得用呢。”
石坎吸了吸鼻子,咽了口唾沫。
“挺香的啊。”
“值二两银子呢!”
“唔,唔……”
我打了个诳语,其实只值五钱。
待汤变成半透明的乳白色,我把那块肉放进锅里。沸汤一下子静了下来,原本扑面而来的热汽收敛了大半,丝丝缕缕地浮着。
我盖好锅盖,往灶里添了些柴,过了半顿饭的工夫汤才嘶嘶响起来。我拿了两片孜蕉叶,准备放到汤里吸一吸血沫,打开锅盖一瞧,汤已经变清了,清得像水,那块肉躺在锅底微微地颤动。我用筷子戳戳肉,筷子略略一陷就被弹了回来,差点从手指间滑出去。
我往锅里放了点苓霜茶,汤被沁成了碧绿色。石坎用拂尘捅捅我:“这是什么?”
“放点茶叶肉烂得快。”
这回我不盖锅盖,盯着,果然,碧绿色渐渐变淡,汤越来越清,连茶叶都融在汤里不见了,那块肉仍然鲜红鲜红的。我添了三次茶,筷子终于戳得进了。
我又往锅里添了些沸汤,开始放我辛苦搜罗来的调料:兰花椒、高良姜、香辛叶、桂花醋、高邮枣、铁酥豆……前三样儿是香料,后三样则都有让肉变酥软的作用,这三样一起用,就算是世上最无味、最坚韧的石鸟肉,也能煮得又香又烂!这是我师傅教的,要是连这招都不灵,可真的要栽到石坎眼前了。
刚下锅的时候,这几样调料的味道我还分辨得出,过了一会儿,却闻不到了。正狐疑,全身忽然发痒,四万八千个毛孔一齐张开,被沁了个透。一阵酸、麻、酥、醺从百会贯入,沿上星、印堂、人中、天突、膻中直撞丹田,继而弥散到五脏、四肢、百骸,脚下一软几乎摔倒。
石坎可是没站住,跌在地上眼泪鼻涕齐流,连声叫着“好香,好香!”
我扶着灶台,好一会儿才站稳。
这味道,不是一个“香”字能形容的。夔蟒油的味道、苓霜茶的味道、兰花椒、高良姜等等的味道都没有了,鼻腔里脏腑间只有这无可匹敌的酥软。
提起锅盖,那些调料果然都化进了汤里,索性又往里加了半瓶玫瑰露。那肉仍然是老样子,稳稳当当地躺着。正想用筷子戳戳,那股令人酥软的香气突然消失了。我心里一紧,石坎凑了过来:
“怎么了,香味儿呢?你刚才放了什么?”
“玫瑰露啊。”
“这怎么回事?这怎么回事?”
“你嚷什么?”
我往锅里洒了一把乌梅霜,一株醉草,几片锦莲花瓣,这几样合起来,是上好的汤引子,再无味的东西也能煮出好汤来。可是,乌梅霜的墨黑、醉草的玉石绿和锦莲的霞彩氲在锅里,不一会儿就给化尽了。那块肉大模大样地红得真个鲜艳,连筷子戳出来的孔都不见了,汤则像镜面一样照出我们俩的脸,脆脆硬硬的,还泛着丝丝冷气。
我加火。
我加大火。
我把西域黑油也倒进灶里,火苗子呜呜地响着,连灶台都快烧红了。
无动于衷。
“你要是给我做坏了,”他阴着脸,使劲抖了抖拂尘,眼里射出两道又尖又苦的光。转瞬这光便散了,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恨恨地叹着气。
“你知道这是什么?这可是——”
咣当一声,吓了我们一跳。
锅自己震了起来,震得灶台晃了一下,高亢嘹亮的啸音刺得我们忙不迭地捂耳朵,全身的骨头都嗡嗡响,半步也挪不开。
“呜!”
锅盖跳起又落下,落下又跳起,如是者三次,然后静了下来。灶里的火,已自熄了。
我咬着牙,揭开锅盖,冷不防给兜头泼了一大池子冰水,无数硬梆梆的冰块不由分说砸下来,我的脑壳木鱼一样连声脆响,鼻子里一阵刺酸;没等定过神来,一塘的沸汤从脚下涌上来,衣服立刻烧了起来,全身皮肉一下子烂了个透。
刚要叫,冰水又冲了下来,这一次却异常清凉,刚才的灼痛消弥得一干二净,我这才长长透出一口气;沸汤又漫上来,热辣辣,暖洋洋。
这辈子都没有过的舒坦啊!
我狠狠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石坎傻笑着从地上往起爬,脸上带着些许醉态。
门口有人“嘿嘿嘿”干笑了几声,一个瘦小猥琐的道士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石坎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那道士抽了抽鼻子,伸出两只干巴巴的手拍了几下:“妙啊,妙!实在是妙!”
石坎“哼”了一声:“刘道兄,你鼻子够灵的啊。”
那道士撇了撇嘴,左眉向上挑了挑,斜睨着他尖声尖气地说:“我鞋底上也没抹油,鼻子再不灵点儿,岂不是就错过了这个福缘?”
石坎捡起拂尘甩了甩:“道兄,这福缘——你也没出什么力嘛。”
刘道士仰面冷笑:“你们又出了什么力?福缘是大家的福缘,见者有份。我既然来了,就非得沾一沾不可。”
石坎还要说什么,徐道士在门外冷冷地说:“既然来了,就少不了你的。吵吵闹闹的不像个样子。”
刘道士打了个揖手:“无量天尊,这还像话。”冲我一扬下巴:“盛出来吧。”
我取出个细瓷盘,揭开锅盖。那块肉红玛瑙般通体透明,半浸在金汁般的汤里,一缕似有似无、欲散不散的白汽缭绕着柔和绵长的肉香。我把肉捞出来盛在盘里,把汤浇在肉上,伸手去拿菜刀。在正阳楼这几年来,仙山仙岛的野味没少尝,可是像这块“福缘”这么勾人魂魄的,还没遇到过,我打算借尝菜的机会尝个新鲜。
不料手刚碰到刀把,徐道士鬼一般到了我身后,一把钳住我的手腕:
“你要做什么?”
“正阳楼的规矩,海外的鲜货上桌前厨师要尝第一口,怕万一味道不对不好对客人交待。”
“不必了,你拿几个碟子来吧。”徐道士放开手,亲自端了盘子回了正房。刘道士腿短,小跑着跟在他后面。石坎追了几步又跑回来,抄起剩下的半瓶玫瑰露:
“我尝尝这个啊!”
“喂!那是我做菜用的!”
“别这么小气好不好,五两银子够你买一车了!”话音未落,人已经一溜烟到了刘道士身后,把刘道士的鞋踩掉了一只。
二
我托着木盘进了正房,石坎接过木盘,把碟子放在各人面前,又去拿切肉的小刀。徐道士摇摇头:
“见不得铁器的。”
言罢慢慢从怀里取出个小檀木匣,打开,两指捏出一柄翠绿的玉刀。那玉刀不过手指长短,韭叶般薄,轻轻一划,厚厚的一片肉便落在碟子里。刘道士瞪着那片肉,石坎的喉头咕噜噜响。
徐道士拈起那片肉,放在嘴里细细嚼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很好。”
石坎眼巴巴地看着徐道士的嘴:“徐老师——”
徐道士又捏起那把玉刀,举在空中却停住了。
“你出去吧——待会儿就把银子给你。”
我瞧了那块肉一眼,只得答应一声退出来,把门带上。还没等我转过身就听见有脚步响,有人用力推了一下门,然后咯楞一声把门闩住了。
这班道士,吃个肉也如此鬼祟,莫不是弄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早听说有些老道不规矩,骗人钱财也罢了,有的竟然偷人家的小孩子炼什么幡。按说石坎没这个胆量,徐道士貌似有些道行,刘道士也是个奇人奇相,可是,若是面相靠得住,还要公差捕快做啥呢?
我悄悄绕到窗下,支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屋里隐约有老鼠磨牙般的咯吱声,三个道士不停地嘀咕着什么。刘道士嗓音尖些,偶尔能听清“拆你的”、“花了你”、“丫的”几个字;石坎的声音低一些,好像一直在央告着什么。后来只听啪的一声,有人打碎了碟子。屋子里静了一静,徐道士略微提高了声音说道:
“不是说了吗?这福缘人人有份,可是该多少就是多少,这是天命。”
刘道士冷笑一声,石坎叹了口气。
敢情他们不是在炼什么幡,倒是在抢肉吃?莫非这肉还真是从什么仙山仙岛弄来的?
我突然想起,炖肉的锅里还剩下点汤汁,不由得馋虫大动。肉吃不到了,尝口汤也算没白忙一场。
跑到厨房我傻眼了。锅里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像刷过一样。我家没养猫狗,难道又有个道士来过,把这一点点汤汁舔了?这遭了瘟的老道!
我攥着拳头跳到院子里,院里空无一人。莫非这道士有越墙上房如履平地之能?那我还真就不好发作。就怕他躲在什么地方,待夜里再溜进厨房糟塌东西。
正打算各处看看,石坎从正房踱了出来:
“你这儿还有酒吧——别说没有,我看见酒缸了;再随便弄几个菜。喏,”他摸出一块银子,约摸着还真有五两,“这是谢你的。”
“……别打酒缸的主意,还没酿好呢。你跟我来吧。”
我带他去了厨房,给他灌了两壶酒,炒了四个菜。这回他们大开着门窗,高谈阔论着“玄关”、“大小周天”、“丹炉”什么的,一口一个“徐仙长”,一口一个“刘真人”,彼此竟亲近了许多。
闹闹吵吵直到红日西沉,徐道士方才朗声说道:
“福缘已得,大家各自用功去吧。”
刘道士哈哈大笑着走出来,自己开了大门扬长而去;徐道士笑吟吟地对我说:
“此番多多有劳了。这个……”
说着把手探进怀里左摸右掏,我正要客气两句,却见那只手又从怀里抽出来,仍然是空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石坎。石坎的脸红得像熟蟹壳,走路都有点晃。他愣了愣,顿悟般点点头,把我扯到一边:
“今天的事,不要到处张扬;若有我辈中人问起,你就说是故友来访,叙了叙旧吧。”
“行。”
“切记切记,特别是我辈中人……”
“我是那爱搬弄过是非的人吗?”
石坎在我肩上一拍:“这就对了!”自己却没站稳,踉跄了一步。
徐道士冲我点点头,仍然迈着方步踱出了院子。石坎在他身后长揖到地:
“送徐老师。”
徐道士头也不回:“罢了。”
待他出了门,石坎一跤跌倒。我拉他起来,他一边拍袍子上的土,一边说“不妨事”。
“天晚了,我在你这里住一夜吧。”
“也好——你就住西厢房吧。”
“好,好。我先去躺会儿。”
他迈开大步气宇轩昂,直奔茅厕。
“喂喂,这边儿这边儿——你喝那么多干嘛?”
石坎站住,眯着眼睛拢了半天神才“哦”了一声,却不进屋,哈哈大笑起来。
“你敢撒酒疯我就——”
“我没醉。哈哈,人逢喜事嘛,自然要多喝几杯。”
“你不是这么没出息吧,吃口肉也算喜事。”
“你知道什么?”他一甩袖子,“今日这福缘,抵得上炼气二十年哪!”
“炼啥气?”
“这你就不懂了……”
他大讲修仙之道。按他的说法,成仙其实也不算难。有人运气好,随便到仙山仙岛上转一圈,就有现成的不死药吃;没有现成的不死药,可以自己弄个炉子炼,炼不出不死药也能炼成点金石什么的;嫌整天烟熏火燎地不雅,就炼内丹,闭目打坐几十年也能白日飞升。什么都不会,也没关系,只要拜个好师傅,师傅成了仙,徒弟也就快了。
“那个徐道士是你师傅?”
“呃……徐老师尚未将贫道列入门墙,不过那是早晚的事。”
“说起来,你们算是哪一派的?”
石坎冲着大门拱了拱手:“徐老师天纵仙骨,自成一派,讲究内外兼修,以内为主,以外为辅,有句话叫作‘身外福缘腹内丹’,”他双臂平伸,摇头晃脑地东张西望一番,“普天之下,凡是与我有缘之物徐老师都有法子用来炼内丹。”
我突然想起一事:“听说有些道士搞什么‘采阴补阳’的勾当,你们……”
石坎往地上啐了一口:“那种不入流的东西,怎可与我师之道相提并论?那是我三清中的败类,欺师灭祖之徒!我道门虽广,也容不得这些邪门外道……”
“好了好了,你品行高洁,道德无双,他高一尺,你高一丈——我就是随便问问,我又不懂你们那一套。”
石坎正色说:“即使不懂,也要晓得我正他邪,不可混淆。”
我岔开话,问:“你都学会什么了?穿墙术?陆地飞腾法?”
“嗯……徐老师传了我些道术,贫道愚钝,只得了一点皮毛。”
“耍来看看?”
石坎犹豫了一下:“按说不该在人前炫耀,不过你也不是外人,不要对别人说起就是了。”
“我晓得。”
石坎点点头,又冲着大门作了个揖,才站定身子,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念了一盏茶的工夫,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是他的眉头渐渐蹙起,额上见了点汗。
我正疑心他记错了咒文,忽听得“噗”的一声,一股气不知从何处奔蹿出来,石坎身子一抖,竟真的双脚离地,晃悠悠升起半尺高,慢慢绕着院子飘了一圈,撞翻了三五口缸,七八个坛罐,院子里一时浸满了酱香、酒甜。
我连连作揖:
“大仙收了法术吧,若不收,信不信俺把你塞坛子里腌上?”
石坎哈哈大笑,咚地一声落下地来,得意非凡。
“这福缘果有奇效,平素里我飞得没这么恣意。再有个一年半载,这趁脚风就能练成了。”
看来那福缘还真有点不同凡响,这会儿他脸不红了,步子也不醉了,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
我一边去扶被他撞倒的酱坛酒缸一边问:
“你说的这个福缘到底是个啥东西?做醒酒汤倒不错。”
“醒酒汤?”石坎放声大笑,“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多少修仙的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你倒拿去做醒酒汤!你晓得那是什么?告诉你也无妨:那是龙肉!”
“啊?你蒙我!”
“哪个蒙你!你在正阳楼这么多年,也算见识广了,可曾见过这样的肉吗?”
“那……那倒没有。这真是龙肉啊?龙王爷的肉?”
石坎嘴一撇:“龙算什么,也就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把它捧到头上供着,龙就龙,还‘王爷’,它也配!龙和牛马一样,是供仙人驱使的畜牲。”
“是不是也像猪一样,养肥了,就杀来吃?”
“没见识!神仙吃的是日精月华,天地灵气,哪能吃血食!”
“那这龙肉是哪儿来的?”
他趴在我耳朵边上嘀咕了起来。
他说,前几天,渭河龙君犯了天条,要被押上斩龙台问斩,时辰就在今日子时。徐道士洞悉天机,带上几个弟子赶赴斩龙台。
“哟,你们看见怎么斩龙了吗?”
“那是天机,随便就能看吗?紧要之处是,罪龙伏诛之后,那一身的皮肉可就都扔到斩龙台上了。”
“你们就上去割肉?怎么才割了这么一小块?”
“胡说——”
斩龙台虽在人间,却属仙界管辖,徐道士神通再大也不敢擅闯。他们等到子时末刻,等来了苦沙鸟。
“苦……啥鸟?”
“苦沙鸟。没听说过吧?苦沙鸟乃是神鸟青鸾与凡鸟所生,专吃龙肉。”
“它长啥样?”
“看不大分明……”
苦沙鸟一来,先起了一阵风,大好月亮给云彩遮了个严实,只隐约看到些似鹰似鹫的鸟儿落上了斩龙台。它们一上斩龙台,风就停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又起了风。
“我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这苦沙鸟吃饱了,还要带一块肉回巢。我们就在下面射火箭。苦沙鸟怕火,一见着火光就吓得大叫,这一叫,叼在嘴里的肉就掉下来了。下面有好几百号人,谁接着谁接不着,那就是天意了。”
这天意也真难测,头一个接着龙肉的,居然是石坎。他正仰着脸乱看,那块肉就软乎乎湿淋淋地砸在他脸上了。他下意识地抓住,没等看清楚是什么,就被人拉住狂奔。拉他的,自然是徐道士。
“跑?”
“废话!这福缘谁不想要?要不是徐老师手快腿也快,这福缘哪有我们的份儿!”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我面前晃着,“八十多人在后面追,我们从丑时一直跑到辰时才把他们甩开……有一个还是跟着来了。”
“姓刘的那个?”
“不是他是谁!鼻子比狗都灵!”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问他:
“斩龙台你还能找到吧?”
“能啊。”
“那就再回去好了。多准备些火箭,多等几天——那么大一条龙,还能都让鸟儿吃光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良机一去再难来,龙肉虽然百年不腐,可是那苦沙鸟吃饱一顿,十年不食。现在再去,连根鸟毛都等不着。”
“那……斩龙台在哪儿啊?离这儿不远吧?”
“不远——可也不近,在铁釜山山顶,离绛州有三百多里。徐老师的趁脚风厉害吧,一夜之间——哈!”他指着我大笑起来,“我晓得了!你也想吃龙肉,是也不是?——别不认账,我还不知道你,你那馋劲儿上来,说不定连我你也要咬一口!”
“嗯……我倒是想尝尝……”
石坎仰天大笑。
“我就知道,你……你也想吃龙肉……哈哈……”
“你吃得,我就吃不得?”
石坎笑够了,故作高深地摇摇头:
“你不懂。你我现在不是一类人了。我们修仙的人,一只手已经摸到了仙界的台阶,遇上与仙有缘之事稀松平常;你一芥凡夫俗子,满身红尘之气,早就隔绝了仙缘。比如今日之事,大好的龙肉送到你面前,你那么馋的一个人,竟然连一口肉、一点汤都没尝到,就是这个缘故。”
我晃晃头:“什么仙缘不仙缘的。我没吃着龙肉,那是我正阳楼的名厨讲究本分。这龙肉怎么说也是经过了我的手了。今天没吃上,没准儿明天又来个老道,又拿来一块龙肉;说不定那些猎户听说这个事,上铁釡山把龙切碎了,拿到集市上论斤卖。”
“荒唐!哪有成斤卖的龙肉!我知道你不甘心,不过你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吧。无缘就是无缘,强求到底还是枉然。你就是个俗命,再怎么扑腾也沾不上一丝仙气儿。”
“我没说我不是俗命,我也没打算揪着头发往神仙堆里钻——龙,确实是仙界的东西,可是它死了,就是一堆肉了。肉,是人间的东西吧?人间的东西,我怎么就‘枉然’了?”
“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了,你这人就是死脑筋,撞破南墙就知道回头了。”他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拉着我的袖子说,“强求仙缘,非灾即祸。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听我的劝,别再想吃龙肉的事。安安心心当你的厨子,有什么好吃的,趁人不注意偷几口,解解你的馋痨;过二年娶个馋嘴婆,再生个馋小子,不也挺好?”
我斜了他一眼:“我要是吃不着龙肉,我儿子准吃得着。”
“唉——不是泼你冷水,你就是有儿子,一样吃不着。你们家的人就没有那修仙的根器——不是那块料哇。”
“谁说要修仙了?我儿子要是敢去修仙我打死他!用得着吗,不就是个铁釜山吗!一步一步爬也爬上去了,怎么就吃不着呢!”
“嗤——”他冷笑了一声,转身走向西厢房,“那随你吧。等你儿子吃着龙肉,别忘了给我捎个信儿,我拿鞋底子好好抽抽我这张老脸。”
“要抽你现在就抽!等我儿子把龙肉端到你面前,我怕你就想不起来了!”
他摇摇头,晃晃拂尘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三
第二天我向掌柜的告了假,找熟人借了头驴,打听去铁釜山怎么走。
我非要和石坎赌赌这口气不可。
还有,我馋。
四
铁釜山在绛州南边,离鲁州城不远。
去铁釜山有两条路。官道上熙来攘往,五里一铺十里一店,走的却是弓背,里程不下四五百里;小道荒僻些,走的却是弓弦,六七天怎么也到了。我跟掌柜的说去外地探亲,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准回来。
我把调料、炊具装进一个小木头箱背在身后,腰间的褡裢里装了些大饼、干牛肉、咸鱼、腊肉、火腿、熏鹅、腌蛋,又带了一瓶蜂蜜、两包杮饼、几小袋诸葛行军散,灌了两壶酒挂在腰间。出门的时候我跨上驴背,那驴四条腿一弯,昂昂昂叫了几声,蹄声得得,直奔铁釜山。
第一天走了五十多里,错过了宿头,就在露天睡了一夜。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到第五天我有些撑不住了,哪怕找个荒村野店,有个土坑睡睡也是好的。
正想着,忽见远处有一片烟雾。这里离鲁州不远,说不定是鲁州附近的村镇。催着驴赶了一阵,那烟雾却渐渐稀了,不是炊烟,也不见有火光。
正发愣,忽见烟尘迷蒙之处驰来一骑,一位将军策马扬鞭,眼看到了近前。
好一员威猛的大将!
一身盔甲在银水里蘸过般闪亮,甲叶子随着马的颠簸一张一合。熔金烁铁的落霞洒在他的身上,整个人竟像裹着一团火;跨下的坐骑怕有一丈高,通体油黑闪亮,饭盆大的蹄子溅起如雨般的断草和湿黑的泥土。将军手中擎着一柄长刀,刀背上铸着一只咆哮的猛虎。
万没想到在此荒郊野外会见到一位天神般的将军,我一时竟忘了闪避。那将军使劲一勒缰绳,战马猛地扬起前蹄,一声长嘶。我这才闪到一旁,正打算躬身施礼,却听忽的一声冷风扑面,严霜般的刀头压在了肩上。我愕然地仰起头:
“将军,小人……”
那将军生得器宇轩昂,一张脸如铁石般紧绷着。不容我分辩,他用刀头拍了拍我的肩:
“你!把衣服脱下来!”
“啊?”
“把衣服脱下来!快点!”
人在大刀下,怎能不低头。
那将军把刀一扔,跳下马来,麻利地摘盔解甲,连虎头战靴也脱了。
然后穿我的衣服,把小木箱也背上了。
他比我高出一头不止,穿上我的衣服颇显得滑稽。我正担心衣服被他撑破,他抓起头盔扣在我头上:
“穿上!”
我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那头盔差点连我的肩膀也扣进去了。
“小人……不会穿……”
“你是干什么的?”
“厨子……”
“站好了!”
我只觉得七八只手蝴蝶般上下翻飞,须臾之间已经披挂停当。只是这身衣甲实在不怎么合身,手在袖子里拿不出来,裤子大得像麻袋,一走路两只靴子就总往一起绊。
“上马上马!快!快!”
我战战兢兢地去拉缰绳。那乌骓打着响鼻,前蹄不断刨着地。
“你过来!踩住马镫!”
那将军拉住缰绳,乌骓才安静了些。我壮起胆子,踩着马镫扒着马鞍,却怎么也不能“飞身”上马,右腿总是踢到马身上。还是那将军在下面托了一把,我才腾云驾雾般坐到了马背上。
好高啊!想不威风都难!
越来越高,开始向后仰……
乌骓认生得很,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我一个倒栽葱从马背上掉下来,把那将军也砸倒了。
五
石坎说“强求仙缘,非灾即祸”,这话我不信。可是我出门前真该查查皇历。
就这几天的工夫,天下忽然就乱起来了。
我们绛州以及鲁州等地归鲁绛节度使韩芳韩老爷管;南边的勋阳、征邑等地归勋征节度使常燃常老爷管。说起来他们还是连襟,可不知怎么,韩老爷意图谋反,常老爷大义灭亲,兴师问罪,连夜奔袭,一战而下鲁州,追亡逐北四十里。
那位天神般的将军是韩老爷手下一员副将,为了避追兵打算冒充厨子蒙混过去。怎奈时运不济,被我砸昏。待我俩都清醒过来时,已被常老爷的天兵拿获。
抓我们的是个队正,我想要辩白这身盔甲不是我的,却一再被他晃着刀喝止,说有话到大营去说。一路上但见尸横遍野,怎不令人心惊肉跳。
走到红日西斜才见到他们的大营。大营扎在河边,有的士卒在砍树,有的把砍好的树干放在火堆上烧,有的在搭帐篷。
吴队正带我们去见旅帅大人。旅帅大人先问那将军:
“你是干什么的?”
那将军作了个揖:
“小人是鲁州百味楼的厨子,叫杨小义。”
“百味楼有个大厨叫杨义的是你什么人啊?”
“是小人的叔父。”
“哦。你们百味楼都有什么好菜啊?”
“红烧狮子头、清炖蟹粉、鸭条熘海参、燕窝口蘑肥鸡、鹿尾烧鹿肉、女儿红熘鱼片、燕窝红白肉丝、南瓜虾盅……”
那将军伶牙俐齿,一气报了二十几个菜名,还真就都是百味楼的招牌菜。
“嗯,不错。”
那将军又作了个揖:
“小人有老母还病在床上,大人您放了我吧。”
“孝子啊!也好,”旅帅大人让人拿了块火腿递给他,“给我做个火腿丝卤面,就放你走。”
那将军面不改色,打开我的小木箱,从容不迫地穿好鼻犊,拿出菜刀,把火腿切成片。
切第四片火腿的时候,他把手指割破了。他说声“惭愧”,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几下,啐了一口,继续切。
切第十片火腿的时候,他又割破了手指。他一共切了二十片,手指割破了七次。然后他开始把火腿片切成丝。
他差点把手指切掉。
周围的兵再也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那将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把刀一扔:
“俺不干了!”
抱着头蹲在地上,哧地一声把我的裤子挣破了老长一条口子。
队正踢了他一脚:
“说吧,到底是什么人?”
“俺是厨子,叫杨小义!”
“还嘴硬!这身衣服能是你的吗?”
一把从我头上把头盔揪下来,扣在他头上。
“这才是你的吧!”
“不是俺的!”
连旅帅都乐了。
无论怎样嘴硬,这位将军到底还是不得不穿上他的盔甲,被押走了。我摸着裤子上扯出来的口子,有点心疼。
旅帅问了我的身份,要我来做火腿卤面。我有意显显手艺,把火腿丝切得头发般粗细,四周的人不住叫好。
我找营里的厨子要了些葱、姜、酱还有面粉。擀好了面条,下到锅里,我把火腿丝和酱加上调料炒了炒,等面条一熟就大功告成。
面条是用我的锅煮的。初时还没什么,渐渐闻到一股香气,香得让人说不出地舒服。周围的人纷纷竖起大姆指,说到底是大酒楼的厨师,煮出来的面都这么香。旅帅大人也不住点头。
我趁机央求旅帅放了我。
“你要去哪儿?”
“铁釜山。”
“去铁釜山干嘛?”
“去采些奇花异草做调料。”
“哦……好吧。军中不便留你,待会儿你就走吧。”
没等我说个“谢”字,身边的士兵跪倒一大片,旅帅也慌忙站起来行礼。我一回头,正对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吓得我腿一软,坐地上了。
“起来起来。”
一位面相和蔼的将军冲我勾了勾手指。
我站起来,冲他作了个揖。
“你做的?”
“啊?”
“面是你做的?”
“是小人做的。”
将军端起面碗闻了闻,冲我一摆手:
“收拾东西,跟我走。”
我手忙脚乱地把锅、菜刀、调料装回小木箱,跟在这位将军身后。
旅帅一干人一齐施礼:
“送罗将军!”
六
罗将军是勋征节度使常老爷帐前的一名偏将,在遇到我之后他交上了好运,逐渐红得发紫;而我的运道可就红一阵黑一阵,红红黑黑搅到一起说不清了。
那天,他带我到他的帐篷,先是盘问我的来历,然后给了我一块鲜牛肉让我做个菜。我做了个焖烧牛肉,他吃得很满意。我又提出想走,他说:
“明天再说吧。”
他派人把我带到一顶小帐篷,告诉我不要乱跑。我不知道他意欲何为,心里七上八下。躺在床铺上,耳听得外面丁丁伐木之声、士卒们的号子声、军官的喝令声、飒飒的风声此起彼伏。渐渐这些声音越来越远,不知不觉中我竟睡熟了。
第二天天刚亮,一位军爷带我去见罗将军。罗将军的帐外支起了灶,搭好了案板,案板上排列着几十种调料。
“再做一锅牛肉,要精心些。”
再精心也只是个焖烧牛肉,大半个时辰就做好了。
罗将军亲自用一个小砂锅把肉盛出来,小心地捧在手上,让我跟在他后面。
一夜之间,军营边上立起了高大的护墙,护墙上有士卒来来回回地巡逻;搭好的帐篷一个挨着一个,每隔几十丈就能看到士卒在挖排水沟。
远远地看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帐,帐外竖着大纛旗,旗上斗大的“常”字。大帐外面有许多士卒把守,一群将军排着队等在帐外。这些将军每人手里都捧着砂锅、托盘、食盒之类,个个屏息凝神,半弓着身子面对着帐口。罗将军排在最后,也弯下了身子,回头瞪了我一眼。我赶快学样弯下腰。
队列慢慢地移动着,每隔一小会儿,帐篷里就传来乒乒乓乓一阵响和“末将该死”、“末将有罪”之类的哀叫,随即便有一位鼻青脸肿的将军被两名士卒架着胳膊扔出来。
该罗将军进去的时候,帐篷里却没了声音。
半晌才听得有人长叹道:
“老夫顺天意,讨凶顽,皳百姓于水火,解社稷于倒悬,对苍生,对国家,也算有点微劳,我所求者,不过果腹三餐,你们怎么就这么不体谅老夫,尽拿些没滋味的东西给老夫吃?”
众将一齐跪倒:
“末将知罪,请使相责罚!”
“唉……罚你们有用吗?我不还是一样挨饿……外面,还有人吗?”
罗将军往前跪爬了半步,把砂锅高高举过头顶:
“末将罗世恒候见!”
“世恒啊……你上次弄的那个熊油炖鹿肉干倒是不错,只是老夫近来牙齿松了,不大敢咬了。”
“禀使相,末将弄了点山村野味,倒还不算粗俗。”
“哦?进来吧。”
罗将军站起身来,低声对我说了句“等着”,就进了大帐。大帐里静了一刻,大帐外也是鸦雀无声。刚才诸位将军跪倒,我也跟着跪了下来,这会儿觉得腿有点酸,又不敢站起来。有蚊子嗡嗡着落在我额上,我伸手一拍,啪的一声竟格外地响。我吓了一跳,偷眼四处看看,却见将军们目不斜视,不动如山,真个威武。
正赞叹,不知何处忽地响起鼓乐之声,缥缥缈缈,悠悠荡荡,听得人心里懒洋洋的舒服。我不免附庸风雅摇头晃脑一番,将军们却仍然岿然不动。
好半天乐声渐渐弱了,大帐里又静了下来,只听那个声音说:
“果然有些味道,还是世恒心里有老夫。”
“能为使相分忧,末将万死不辞!”
“罗世恒!”
“末将在!”
“你可知罪!”
“末将知罪!如此美味末将当早早献与使相!怎奈末将福慧不足机缘不巧,直到昨日才寻到一位能厨。末将无能,请使相治罪!”
“呵呵呵呵,老夫相戏耳,世恒不必当真。”
“世恒惶恐。”
“老夫不会忘了你的。嗯,那个厨子带来了吗?”
“候在帐外。”
“让他进来。”
我嗖地出了一身汗,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只得一路膝行,蹭进大帐,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使相问我乡藉姓氏,以何为生,师从何人,我一一作答。
末了,赏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到厨房听用。
我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不敢说,磕了几个头,“退下”了。
外面那些将军们一个个如释重负的样子,纷纷让罗将军请客。罗将军笑眯眯地冲他们拱着手却不说话。有个脸上被鸭血粉烫出泡来的将军拍着他的肩:
“别装穷啊,我们可听见了,使相赏了五十两。”
“那是赏给这位能厨的。”
“那还不一样——他敢要吗?”
“不要取笑,不要取笑。”
众人渐渐散了,罗将军带我去后营。我想起鸭血粉将军的话,趁没人注意把那五十两银子献给罗将军。罗将军接过银子托在手心掂了掂,又还给我。
“使相赏你的,你就拿着。以后要尽心尽力,用心侍候使相。”
“罗老爷,小人……家中还有老母病在床上……”
“少来这一套,”罗将军一声冷笑,“使相的话就是军令,谁不从?从现在起,你就是使相的总庖长,这不比你在正阳楼强胜百倍?你家里有什么事,等打下绛州再说。你要是不识抬举,三心二意,小心军法从事!”
我命休矣!